雖然在過去3年內出版了5本書,但是六個月前在UDN.com 鳴人堂所發表的「30年後的3種台灣」一文,其獲得的網上反響依然令我驚訝。正是讀者對那篇文字的種種反應,令我生出再寫一本書以詳論觀點的念頭;經過了半年,「與中國無關第二季:30年後的3種台灣」殺青了。由於這本新書的起源來自「鳴人堂」這個平台還有它的讀者,使得我感到有必要把新書的最重要結論,在新書問世的前夕,首先呈獻給這個思想園地。本文就是書中的尾章,但其實我是把它當作未來台灣的一個新起點。
你在「無印良品」買過東西嗎?它沒有品牌(印),但是最終「沒有品牌」就成了它的品牌。套用在台灣,台灣沒有「國際身分」,但是為什麼沒有國際身分這特殊地位,不能最終成為台灣的世界身分?只要你貨色好,「無印」就會變成你的「印」。
將來世界上的「無印良國」,將不止台灣這個實體。可以想像,當Google進入二百個「國家」、經濟產值超過世界第十名「國家」的時候、當Google當機一天對世界的影響超過美國政府關閉一天的時候,Google其實就已經是人類史上一種新形式的「想像共同體」了。Google大概不會選擇政治上的獨立,但在實質上它已經是個「無印良國」。
已逝的偉大科幻作家亞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 Clarke),在一九四五年就寫出《無線世界》,預告了今天的手機世界,他也曾經是諾貝爾獎被提名人(一九九四)。在他的最後一本個人小說《3001太空漫遊》(一九九七)中,他預言人類在掙扎了幾百年之後,終於在公元二五○○年,正式將宗教現象認定為一種心理的假想。
「主權」的真相
對有宗教信仰的人,這是大逆不道之語。但其實,說大逆不道、驚世駭俗之語的人,在各個領域都有,例如,國際上的「主權害人」論者。國際政治上的「主權」(Sovereignty)概念,雖然沒有宗教概念那麼古老,但是也已經有了四百年的歷史。一六四八年,也就是荷蘭登陸台灣之後的二十四年,歐洲還是個四分五裂、戰事不斷、政教不分的地方,為了建立新秩序,歐洲的城邦、王公貴族、封建領地主、教會,在今天德國境內的西伐利亞地區,開了一次大會。會中,首次出現了現代國際政治中的「主權」概念,並且把主權概念神聖化,以降低羅馬教皇對各國政治的干預。
這場史稱「西伐利亞協定」(Westphalian Treaty)的會議,固然底定了對「國家」的定義,然而人類的野心並沒有因此平息,各種欺凌、侵略惡行繼續發生,只是多了一個實質上世俗的藉口:維護主權。在這之前,族群之間的戰爭,多多少少還得訴諸「天道」或「神道」,現在只需要一個世俗的主權概念,就可以開戰了。一直到一次大戰、二次大戰的藉口都是主權,二戰後幾乎所有的「民族自決」案例,都是強權通過「主權獨立」的名義來進行分贓操作的。
主權概念的出現與強化,與「私產」的概念俱有相當的同步性。私產神聖這概念,造就了整個資本主義,事實上,整套現代經濟學都基於私產的概念之上。私產是交易的基礎,交易帶來價格,價格帶來市場;因此,沒有私產就沒有市場,就沒有資本主義。不知何時開始,主權被視為一個「國家」的私產,因而帶來「主權是可以交易」的後果;換句話說,主權可以像私產一樣地易手,從而成為「國際法」的基礎。
中國及台灣的近代命運,也都隨著這個來自西方的西伐利亞主權概念起舞。日本要台灣島,要的是台灣島的「主權」,好像一紙轉讓書,就把台灣的「主權」像一棟房子般地轉給了日本,過程中完全不用諮詢台灣住民的意見,只因為「國家擁有主權並且可以交易」。孫中山說「五族共和」,潛台詞是西藏、新疆的「主權」屬於中國,而毛澤東為了打倒國民黨,挑逗的也是「主權」,他說西藏、新疆的主權不屬於中國,但在打敗國民黨後又改口說西藏、新疆的主權是中國的。
主權時代經過了四百年,已經證實了幾件事:
.主權既不是天賦的,也不屬於人民,而是屬於「國家」
.主權是狗咬狗擂台賽的結果;這裡的「狗」就是國家,勝了就有主權,敗了就沒主權
.「主權神聖」的說法和信仰,是幾百年來強者侵略弱者的理論基礎
.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一個強國支持一個弱國主權獨立,是為了把這個弱國變成禁臠,或者把它變成敵人的敵人。
必須它國承認、而且可以交易的「主權」是個荒謬的東西,因而,今天世界上已經出現了一批「主權害人」論者,而且多半來自歐洲,他們要贖罪。
「後主權時代」已現端倪
一九九八年,北約秘書長哈維爾.索拉納(Javier Solana)說:一六四八年以來的西伐利亞國家主權概念,和民主、人道主義無關;主權概念帶來的是國家之間的爭奪和排斥,而不是合作和融合。
一九九九年,前英國首相布萊爾(Anthony Charles Lynton Blair)在美國芝加哥的一場演講中宣告,他將致力於一種新的、後西伐利亞的世界秩序,因為在全球化的趨勢之下,西伐利亞主權結構帶來的是混亂、無政府。英國《衛報》因而稱他為「後西伐利亞的領路人」。
二○○○年,德國外交部長費雪(Joschka Fischer)演講說:歐洲人創設的西伐利亞主權系統已經過時了,自二戰以來,歐洲人就逐步唾棄了那種權力平衡原則和強權的統治欲望。歐洲人現在要互相讓渡國家主權,交給超乎國家主權的機構來運作。
私產式、可由「國家」或「政府」進行交易的「絕對主權」概念,正迅速從地球上消失;三十年之後,所謂的「主權」,肯定只是一種形式上的榮譽,猶如今日英國皇室僅僅是一個形式上的榮譽。取而代之的,將是某種以全球化框架為座標的「後西伐利亞秩序」;當然,不管是何種秩序,肌肉的力量恐怕還是其中要素,但不會是唯一要素。任何強權,倘若不先取得當地人民的同意,就強取豪奪其「主權」,就會被視為一種搶親行為,一種人類罪行。
在後西伐利亞時代,一個國家有沒有主權這件事越來越不重要,反而是一個國家的實質政治作用、存在的意志、經濟文化散發的能量、價值觀的高度,決定了這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定位和重要與否。
世界的後主權模範
多數台灣人還沒意識到,台灣有可能成為「後西伐利亞」文明的前段班代表,因為台灣已經具備了一個其他國家沒有的條件:在「國際」不承認之下,台灣沒有主權!在沒有主權的情況下,不但台灣自己無法賣出自己,也沒有任何一方能夠買下台灣,這猶如一個沒有產權的房子是無法買賣交易的,從法理來說,已經在裡面居住了幾十年的人就是主人,雖然他沒有一張第三方所發的權狀。
台灣已經向世界證明了,主權不是一個良國存在的必要條件。幾千年來,人類就一直在證明「XX不是YY的必要條件」,例如,膚色不是智商的必要條件,性別不是成就的必要條件,特定宗教信仰不是做好人的必要條件。每當人類證明出某個「XX不是YY的必要條件」的時候,就是人類文明向前跨出一大步的時候。而台灣正處在這個機會關口,向世界證明「主權不是一個國家成為良國的必要條件」。「無印」,也就是沒有國際認證,也可以成為一個「良國」!任何反對這看法的人,無異於五十年前那些說智商取決於膚色、成就取決於性別的人。
台灣缺乏「前西伐利亞記憶」,荷蘭人佔台的時候,正是西伐利亞秩序剛剛開頭的時候,換句話說,台灣的近代史與西伐利亞同歲。台灣地理上雖然孤立於中國大陸,但是由於缺乏任何前西伐利亞的記憶,因此所有的記憶都來自西方殖民者、中國大陸以及日本。於是,當台灣開始拒絕殖民、拒絕中國、拒絕日本的時候,台灣本身卻沒有可供提煉的記憶。因而,台灣人想得出來的價值立場只有一個:獨立,不要被任何一方宰制。
在說NO之外,台灣能夠提煉的自我經驗,不過只出自過去三十年,而且這段經驗還很脆弱。要從短短三十年經驗內提煉出一個足以支撐台灣主體性的哲學,需要大魄力。但是,如果認清了台灣沒有必要遷就那種「西伐利亞式」的存在,台灣就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統、獨,都是西伐利亞主權概念,一種已經開始被西方人深刻批判的概念,一種上一波文明的末班車概念。跳出西伐利亞,跳出統獨,還有一個第三種台灣??無印良國的台灣。
被「西伐利亞主權觀念」綁架的中國
被主權觀念綁架的,還有中國。中國的文明主體性,應該說自十七世紀開始就已經停滯,而接下來的四百年,正是西方文明以高速鐵路的速度向前奔馳的時代。台灣人常常嘆怨自己「四百年來的不幸」,但若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應該也去理解中國人的「四百年不幸」;台灣人當下正在努力擺脫自己的不幸,要知道中國人當下也正在努力擺脫自己的不幸,追趕那趟四百年前就離站的西方高鐵列車。
本來應當同病相憐,但問題出在,當下的中國錯誤地把「收復台灣」當成擺脫它自己不幸的一個步驟。若做深層次的心理分析,中國當下對台灣的態度,其實也是一種「以西方主權思想為座標」的後果。
中國的邏輯是這樣的:西方人欺負了中國三百年─中國人不能再被西方人欺負─中國的主權不容被侵犯─台灣是中國主權的一部分─美國日本肯定利用台灣來威脅中國─因此必須收回台灣。
然而,只要中國還認為它的一切不幸都來自「主權不完整」,只要中國繼續以為它的最大威脅來自(雖然眼前還很強大的)西方壟斷的西伐利亞秩序框架,那麼中國就依然找不到它在世界上的主體性。
別看中國現在如此強勢,其實中國還沒有找到它在世界上的主體性。中國的強勢作為,其實大多還停留在報復西方這膚淺層次上,而不是找到自己主體定位後的作為。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講,中國在肉體上獨立了,但是精神上還沒有獨立!中國在西伐利亞的「國際」空間中獨立了,但是中國在「世界」的文明空間中還未獨立。唯有一天中國意識到自己還有許許多多「與西方無關」的問題,中國才能說是真正的獨立了。
中國要真正獨立,還有兩件事情該做,一件是擺脫歷史悲情,另一件是從「人」的立場重塑中國的哲學。奇妙的是,這兩件任務,與台灣尋找主體性的任務何其相像。 這是一個荒謬故事,一個病房裡的兩個病人,不各自好好療養、重思人生的意義,竟然互相配合玩起大欺小的把戲,小的病情好得快,想到戶外走走,大的病情好得慢,扣押住小的身分證不讓它遠行。小的擔心大的隨時要吃掉它,大的擔心小的會勾結外人,趁自己還虛弱的時候暗算自己。這是何等荒謬的病房連續劇?
連續劇還在播放,打破荒謬,還得靠病人的自覺。台灣若能意識到自己的種種問題「與中國無關,就台灣論台灣」,而中國能一天意識到自己的種種問題「與西方無關,就中國論中國」,同時與歐洲的後主權動力相結合,或許人類的政治文明就此走出一條新路。讓想像力飛一會吧,世界上好多人在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