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有「史觀」,平常人有嗎?你我一般人,每天吃喝拉撒睡,擔心22K,擔心退休金拿不拿得到,擔心中國對台灣的威脅力,擔心下一場選舉藍綠誰勝,憎惡這個那個政客,痛恨這個那個政策,這些市井小民的日常擔憂與情緒,和宏大敘事的「史觀」有關係嗎?我有「史觀」嗎?
你一定有史觀,而且那史觀就像一個盒子把你關在裡面,陰險的告訴你事情該怎麼做,問題該怎麼想;你若不小心,這個史觀盒子將限制你的一生,到50歲,到70歲,到你的家人看到你的棺材的那一天。這是壞消息,但是也有好消息。好消息就是,作為一個人,你永遠有能力跳出那個盒子,從外向內看,看清楚了,可以自我挑選一個更大的盒子住進去,讓天地更廣闊。我們之中的少數人,竟然具有跳出盒子之後,就拒絕再住進任何盒子的能力和智慧,從此像莊子「逍遙遊」所描繪,大鵬展翅於天地之間,不再受限於一樹、一山、一水、一島、一陸。
也許,你就是那個少數人。我們來聊聊,今天主控台灣一般人的「史觀盒子」有哪些,然後再來看我們有沒有意願、能力跳脫它們。我不是歷史學家,以下僅僅是生活中的一般觀察,可能對,也可能不對。但這裡的關鍵不在對錯,而在於培養一種跳脫盒子的習慣。事實上,倘若人們用「對錯」作為史觀討論的指標,本身就預設了盒子是不可破的,那也就談不上跳脫盒子了。
「本土原旨」史觀 vs. 「移民雜燴」史觀
台灣是一個「自古以來就XXXX」的國家,還是一個因為移民而不斷變遷的國家?如果傾向前者,那就是一種「類中國」的史觀,講究的是「正統」(在台灣叫「正港」),視非正統者為異類。如果傾向後者,那就是一種「類美國」的史觀,講究的是先雜燴後融合,願意來的就不是它類。
台灣的「主體性」,應該基於前者,還是後者?如果基於前者,「台灣人」的定義就應該是一連串條件的集合——只有在符合條件A、B、C、D……的檢驗下,才是正港。如果基於後者,定義就簡單多了——選擇台灣這個島嶼的成年人以及他/她們的撫養人,無論種族血緣和宗派,無所謂正港不正港。
事實上,台灣就是「雜燴」,或者叫做「大鍋菜」;各式各樣的原住民,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人的混血,隔鄰大陸的、已經過數千年上百種族混血的「漢人」、日本人的混血,這麼多原料,一直到今天都還在融合過程中。這事實帶給了「本土原旨觀」一些困擾,「正港」的切割點應該放在哪呢?公元第幾年呢?
中日戰爭還在台灣打:日本二代史觀 vs. 中國二代史觀
荷、葡、西國和台灣的戰爭,老早就已結束。中國和日本的戰爭,歷史學家說已經在1945年結束。但若跳脫單一歷史事件,由史觀的尺度看,中日戰爭還有餘緒,而且還在台灣開打。
簡單的事實:日本擁有台灣將近50年,1945當時年齡在50歲以下的「台灣人」,國籍都是日本人,之前去中國都得拿日本證件申請簽證。中國的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基本的行政系統如戶政、警務、水電、生產管理,都還是由「日本日本人」帶領著「台灣日本人」執行。隨後的日本人遣返,究竟遣返了多少比例?遣返後又再回到台灣的有多少?滯留的有多少?浪人佔多少?混血家庭的數量有多少?至今仍是禁忌題目。
有人說,如果不是國民政府刻意打壓日本因素,這些疑問不會變成禁忌。我想,這是合理的陳述,但不是全部。試想,漢人與原住民的混血比例,一直到林媽利醫師幾年前基於DNA統計發佈的「閩客族群 85%有原住民血統」之前,都還是大多數閩客族群不知道的事情,甚至到今天都還是個忌諱話題。具有原住民血緣是一件完全與日本因素無關的事情,至今無法面對正視,只能歸因為台灣人自己的史觀怯懦。
沒有省籍矛盾;只有中日史觀矛盾
今日台灣的政治無解,許多人歸因於「省籍」矛盾。但是再往下深挖,「省籍」的概念還是一個以中國的省份為座標的概念,對於根本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人來說,何「省籍」矛盾之有?矛盾的根本,應該是坐落於「中日史觀認同矛盾」,也就是「中日戰爭」還在台灣打。或者更尖銳的說,就是「廣義的中國第二代和廣義的日本第二代還在台灣打」。舉凡藍綠割裂、國民黨的外來政權原罪說、支那人滾回去論調,其最深層的心理,只有史觀矛盾才能充分解釋。
令狐沖的困擾
在「中日史觀開打」這個主軸之外,台灣還存在一個副軸,那就是「擁美」和「反美」的史觀。擁美者相信,台灣的施政和生活方式應該美國化,而美國必然會保護台灣到底。反美者則相信,美國的價值和生活方式不足取,且美國對台灣僅僅存在戰略利益的關懷,最終必在中美利益交換之下「棄守」台灣。
讀過金庸「笑傲江湖」者看過來:令狐沖體內被意外灌入六股真氣,這六股氣在體內亂竄,令他精神難熬,時而虛脫,時而亢奮。台灣體內,正有六股真氣:擁日、反日,靠中、反中,擁美、反美。六股真氣亂竄之下,所有的對外政策、對內政策無一得以執行,有限的資源及預算,割裂成六個方向;台灣這個令狐沖,空有一身武功,卻徹底落入了迷茫、困惑、憤怒、憎恨,大多數時候處於精神失常狀態。
炎黃史觀 & 百姓史觀
中研院院士許倬雲先生曾謂,過去人所寫的「中國史」,其實都是「民族史」,但他在寫中國史的時候,都是在世界史的宏觀尺度下看所謂的中國。許先生的多本巨著,確實做到了這一點,尤其是那本「我者與它者」,道盡了所謂「中國人」其實只是人類的諸多種族在亞洲大陸的那一區塊下的逐步融合,所謂的「漢人」已經沒有種族的意義;在融合過程中反覆出現的「我意識」對「它意識」的鬥爭,不過是權力的、經濟的、社會的地盤鬥爭。小民不知,還真以為自己在參與一場具有崇高意義的使命。
誠哉斯言!一旦出現「我族vs.它族」的史觀,就是災難的開始。孫中山先生了解這點,因而主張「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而毛澤東為了奪權,主張中國分裂,倡議新疆和西藏應該獨立。當然,這是往事,得到權力後的中共就改變了「我」與「它」的定義,開始宣揚一統帝國下的民族和諧。然而,理念歸理念,現實歸現實,「漢人」的「我者」意識,根深蒂固的把新疆的維吾爾人以及藏區的藏人視為「它者」,導致了今天的水火不容境況。
對於台灣,早期的中共一向以為台灣的主文化是「漢文化」,再加上戰敗撤退到台灣的人士更是無可置疑的「漢人」,因此,早期對台政策的主軸一直是基於「炎黃史觀」——大家都是炎黃子孫。然而如同本文前述,台灣的漢人移民已經在兩三百年間與原住民基因融合,再加上隨後60年間與日本的基因融合,早已不認同「炎黃子孫」,更何況「炎黃子孫」本身就是一個經不起任何推敲的虛構概念。中共在察覺「炎黃史觀」的溫情喊話無效了之後,改弦易轍,換成了務實的「百姓史觀」。
台灣還很「老百姓」
在中國,共產黨員稱呼非黨員為「老百姓」。這是一種史觀的表現:掌權者非官即軍,其他三教九流一律為「百姓」。歷史上幾千年來的百姓,自我意識就是自己該被照顧,誰把我照顧好了我就說誰好。在這百姓史觀之下,歷來中國的統治者都明白,民可載舟亦可覆舟,而得到民心的要素有三: 1)我照顧你的食衣住行;2)我再給你發財機會;3)再讓你在有限領域內作土皇帝。這三點,就是掌權者給百姓的權利,而交換條件是,百姓放棄自我小領域之外的自由意志和權力。30年前,讓世界嘖嘖稱奇的中國「改革開放」的真實內涵,就是這個交易公式。
經過了幾次打交道失敗的教訓,中共發現,台灣雖然在多黨制一人一票之下好像「民主」了,但事實上台灣人還是「很百姓」,政治口號只是奪權工具,實務上還是「誰把百姓照顧好了,百姓就說誰好」。換句話說,中共相信,同為「漢文化」,同為「我者」,台灣應該能接受實施於中國內陸的同一套「百姓三原則」。
若細細體會中共近三五年來的對台動作,其間無不循著「百姓史觀」在運作,並不嚴格區分藍綠。順者,就多照顧你一些,小順發小財,大順發大財;逆者,只要不跟鈔票過不去,還是讓你沾些好處。對位高權重者,如台面上下的政治人物,中共盡量不介入內鬥,不干預他們各自的「中央級土皇帝」地位;對位低權輕者,如地方農漁會幹部,則積極鞏固他們的「地方級土皇帝」地位。從實施的成果來看,台灣各界吃這一套的人還真不少,顯示了台灣人腦中具有「百姓史觀」者確實很多。
潛意識中的史觀,就是一張天羅地網。台灣為何擺脫不了種種中國式史觀的牽絆?說來非常弔詭,台灣越強調「本土原旨」史觀,就會越陷入中國史觀,這其中道理有點傷感情,但是不能不說:台灣根本就沒有「本土原生」的歷史,就像美國根本沒有「本土原生」一樣;台灣事實上就是「移民雜燴」,一切的「本土原旨」論述都是虛構的,不過是來自大漢文化的某種扭曲投射罷了,一種大漢文化下「我者」與「它者」的海島場演出。這真的很弔詭:台灣「去中國化」的方式很中國化;結果去除了表面,但骨子裡還很中國,例如上上下下都抵禦不了對岸的「百姓史觀」統戰策略。
放下史觀=立地成佛
以上論述了幾種存在台灣人腦中的史觀:本土原旨史觀,移民雜燴史觀,日本二代史觀,中國二代史觀,炎黃史觀,百姓史觀。先不論其優劣利弊,難道台灣人就只能在這幾種史觀中打轉,任其廝殺,然後力盡而棄?台灣陷在「史觀殺戮戰場」中,有沒有脫身之道?
當然有!那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史觀在人的腦中深不可測,但是再深,它還是在腦內,而不在腦外。只要是在腦中的東西,你我其實都有能力處理,那就是,「意識到它、說出它、然後學著放下它」。這過程,有點像電腦系統的整理,任何開機時自動?動的軟體,只要找到它、備份它,不讓它自動?動,只在需要時造訪它。
困在史觀盒子裡的人,其實就是宿命論者:一旦被歷史說服,未來也就是那麼回事了。宿命論,就像是一台沒有前視窗只有邊窗和後視鏡的車子,開著這樣一台車子上路,即使不撞車,也絕對開不快。而正常的車子,前視窗開闊,供駕駛人奔馳,後視鏡小小一塊,僅供變換車道時瞄一眼。台灣,要開哪一種車子?
人生在世80年,其中真正用來決定自己命運的,也不超過50年;這是上帝贈送的基本點數,用完就沒了。作為一個人,我們是要被史觀綁架一生,還是要放下它,直接以一個「人」的天良、理性、感性來實現自己生命的意義?
台灣與近代世界遭遇才400年,就世界近代文明史而言還是個少年,照理不應該出現根深蒂固的史觀,然而,現在存在人們腦中的史觀卻很頑固;就像早老症的患者,才20歲卻已經滿臉皺紋。台灣最好放下史觀,不管是哪一種,因為哪一種都是被強加的。年紀還輕的台灣,最好把主體性直接建立在「人的價值」上,從人的本質來勾勒台灣,展現移民國度的氣魄,而不要把主體性建立在任何史觀上。
花三天時間,放下你的史觀,從此用一個移民國度的精神來拓展台灣的未來性,如何?
(本文曾刊於:聯合報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