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存檔:媒體刊文:經濟日報

沒有「經濟科學」,只有「經濟政治學」

經濟變化不是一個邏輯推理的過程,而是各種勢力,政治的、政策的、技術的、經營管理的、文化價值的、運氣的等等要素,相互激盪排擠的動態過程,其間若有顯著效果,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至少得有10年時間才成顯著。

然而,幾乎所有的經濟學課本、教材甚至經典巨作,都將經濟學描述為一套邏輯嚴謹、因果可定義的「學問」。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人生極其複雜,想用動態的電影來表達已經夠勉強的了,若僅僅想用靜態的相片來闡述人生,再敏銳的高手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組切片罷了。

經濟基於權力運作

甘冒大不諱,我一直感覺,「經濟學」及「經濟學家」這樣的名詞得非常謹慎得使用,否則難免令人產生「經濟」就是一套具有固定因果關係的知識,或是一套必須依循某種操作「原理」進行的活動。然事實上,任何經濟效果和「權力」(Power)的直接關係,遠遠大於任何歸納出的「原理」或邏輯。

對於學經濟的,以上所論可能只是一種數百年來很多人說過的老掉牙的觀點。持這觀點者,通常不認為經濟學是一門科學,其本質上只是政治活動下的一個分支(雖然可能是最粗大、最重要的分支)。而政治活動呢,如果一定要冠以「學」的桂冠,本質上就是一種「權力經營學」或「權力運籌學」。

彈此老調,因為我感覺2021年就是一個「定調年」,此老調將成為未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常調。即使「經濟學」還繼續有生命力,給予其養分的也不再將是當下的「經濟學家」,而是一日千里的AI、量子計算、大數據技術;當前經濟學家所定義的問題,很快將被基於大數據的AI重新定義,過去經濟學家所提出的原理,將很快的被動態的流程取代。人,還是最重要的,但重要性不在其知識或判斷上,而更接近赤裸裸的權力及意志力。

用誇張的比喻講,在日益迫近的新常態下,鮑威爾(Jerome Powell)可能就是美國的「末代聯儲局長」,葉倫(Janet Yellen)可能就是美國的「末代財政部長」。他們的續任者,雖然可能沿用這兩個職稱,但實質角色將轉變成基於赤裸政治意志力的「信用(credit)操盤手」,一個負責美元信用的油門,一個負責美元信用的煞車。

沒有政治嗅覺的經濟學家百無一用

當赤裸政治意志力對「經濟學」下手時,九成的「經濟學家」都會變成與經濟現實不相干的一群文人,只剩下那一成左右具有足夠政治感的人,順著權力的意志開發出自圓其說的「原理」。

貨幣理論也許是最好例子,其於整個近代就是政治意志的副產品,從二戰前1933年羅斯福總統的「禁黃金令」、二戰期間1944年的「布列敦森林協議」實施美元金本位制,1971年尼克森突然取消美元金本位制,1974年美國迫使沙烏地阿拉伯簽下「石油美元協議」,1985年強迫工業發達國家劇烈貨幣升值的「廣場協議」,無一不是政治力對總體信用體系的操弄,經濟學家翻騰其間,何有原理可言?

環顧2021年的地球,在權力重置的大勢下,貨幣信用體系再次面臨乾坤大挪移,附屬其下的利率、利差、匯率、債務、資產價格等各種原理都將隨之失效,各類金融工具都將脫軌。此情此景,經濟學家是無能為力的,恐怕只有政治的嗅覺才能降低損失。

翻修台鐵,至少得「企業化」

Trains

傳奇的品質管理大師戴明(W. Deming),對於「品質」(Quality)以及「結果」(Results)做過生動比喻:要保持一杯滿載的杯子內的水不溢出杯緣,並不困難,但是,若坐在一台顛簸的車內,想要保持水不溢出,就是一件極難的事。

品質及結果,乃是被所在系統決定的;系統出問題,神仙來也無法保障。這才是台鐵的問題所在,應該也是大多其他國有、國營事業的問題所在,例如中油、台電等等卡住台灣國運命脈的單位。

只有改變系統才能改善良率

通過人才、設備、技術去拼質量和結果,拼到過勞死,也不過得到70%好,若能到80%好,就算奇蹟了。系統!系統!系統!只有改變系統,才能超過90%良率,往99.99%妥適率逼近。

幾十年來的台鐵員工,都像一個雙手捧著滿載杯子的人甲,生怕水溢出來,但卻屁股坐在另一人乙的抖動大腿上,而乙的屁股坐在一輛晃動激烈的破車子丙內。那個不斷抖腿的乙,就是官商利益生態,那輛破車丙,就是惡質的政治生態。

這是一個系統問題。你不敢換甲,因為甲累積了多年與乙、丙周旋的經驗,換上「更能幹」的班子,由於缺乏和乙、丙周旋的經驗,搞不好結果比留下甲更糟。你不敢治乙,因為凡擋人財路、擋人仕途者,必然受到圍攻。你不敢對破車丙進行車體大修,因為在台灣惡質的政黨江湖的幫派文化下,你會被政界不分藍綠的大哥小弟修理到體無完膚。

台鐵問題,不是可以用「改進」解決的,而是必須用「翻修」才有可能解決的。「改進」,只是拖延問題,罐頭踢到下一個街口。但「翻修」這系統工程,相當於邊跑邊換褲子,參與者都得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烈士風範。

一言以蔽之,台灣政界、社會、人民,被擺在眼前的大哉問是:

1)台鐵,是先改進再翻修,還是先翻修再改進?

2)翻修台鐵的精神,如果有的話,將來可否延展到其他國營事業上?

當下,在付出50條人命的代價後,台鐵「公司化」的呼聲再起。因顧忌地方官商利益以及惡質政治文化後坐力、而被壓下多年的「台鐵公司化方案書」也再度浮出檯面。這的確是一個系統性的方向,但需要先澄清 「公司化」,「企業化」,「民營化」這三個不同概念,否則社會就會被唬弄。

台鐵至少得先「企業化」才行

公司化,不過只是法人化,政府還是全資股東,政府以外的社會力量,想幫忙也幫不上,想監督也無處下手,董事長/總經理還是官派。在台灣的「贏者通吃、輸者必鬧」惡質政治文化下,所謂的經營管理,擺脫不了上述的「乙」、「丙」境況,專業人士是插不入的。再來,公司化後,獎罰制度、報酬級別,還是公務體系的那一套,談不上人力資源的改造。案例如桃園國際機場公司、台灣港務公司。另外,台電、中油都早已公司化,請問,它們有沒有掙脫「乙」、「丙」問題呢?

企業化,至少得包括股權、預算、人力資源的結構改造,以及日常管理的流程改造。這就得動到上述的「乙」、「丙」的奶酪了。案例如華航,雖然有民股且已上市,但政府還是通過間接方式掌握絕對股權,當然這就意味著人事權和財務權。但因為從事的是國際競爭行業,惡質政治文化有所收斂,否則連罷工現象都不可能。

民營化,只有在民間掌握可制衡政府的股權、專業界掌握話語權的前提下,才能算得上。原先由民間控股的高鐵公司,最終還是落入政府控股,雖然如此,但由於專業管理的因子已經深植,因此算它半個民營化的案例。

以台鐵的沈痾,現在談不上民營化,但是,僅僅的「公司化」也解決不了它的系統性問題。至少,台鐵得「企業化」。

世界經濟進入無圖時代

全球經濟已經進入沒有地圖的地帶,我想這點無人會反對。但最關鍵的問題是:這種無地圖、傳統指南針又失靈的狀態會維持多久?經濟學界眾說紛紜,但至今全世界好像還沒看到哪位知名經濟學者或官員勇於說出那句真話:「我不知道」(I don’t know)。

舊秩序典範已經失效

這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 掌握知識話語權的學者、掌握政策實權的為政者、掌握金融權的機構和人物,不敢或不願面對現實說出心中的真話,而僅汲汲於自身小圈子的權威地位及建制利益。

傳統機制已經失靈了,舊秩序典範已經失效,新秩序典範的影子都還看不到,這是事實好不好?如果連這事實都不敢面對,僅由一小撮一小撮的利益相關方在華盛頓、華爾街、布魯塞爾、達沃斯、倫敦、北京做小圈子秘密協商,這個世界的經濟秩序將很快的落入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以鄰為壑。而,這正是當前在發生的事;小國如台灣,對這世界實況,負擔不起「視而不見」的後果,而必須準備「預策」-預先的對策,哪怕是不充分、不完整的。有預策總比到時束手無策好。

機制失靈的當下,國際大銀行、大投行還在每週發佈它們對前景的「預測」,美國聯儲會其實早已束手無策,但還是裝模作樣的耍弄早已失效的老工具,學院派經濟學家還在強湊他們習慣的老模型、舊公式。

但同時,這些建制菁英沒有人能夠解釋或願意真實面對,為什麼比特幣可以瞬間升到60,000美元、為什麼原油期貨可以變負值、為什麼特斯拉股票本益比(P/E)可以超過一千倍並以15%的日幅漲跌、為什麼美股GME(GameStop)會短期內瘋漲十倍。習慣性的,建制菁英們都將這些「異象」當成 「事件」(event)來解釋,而迴避以下這可能:這些現象不是單一的「事件」,而是典範轉移的前兆。

與其說這兒在談經濟,不如說談的是「心態」(MindSet)和「概念框架」(Conceptual Framework)。所謂的「典範」(Paradigm),其實就是心態和概念框架的綜合。心態決定了視野和視角,概念框架決定了感知(Sense)方向以及推測的效果。

前述把經濟異象貶低為單一事件,反映的是心態問題;企圖用舊經濟概念解釋新經濟現象繼而推理出無效的結論,反映的是概念框架的固化。

二戰以來的五種經濟框架

在經濟領域,二戰以來可歸納出五種心態,它們各自有相應的概念框架,也各自在自己的推理系統內打轉,並相互競爭,而且經常成為戰爭的導火索。由於各有心態及框架,稱它們為五種經濟學典範也可以。這五者是:

* 官方(建制)經濟學 – 主要心態落在維持現有秩序。無論是統稱社會主義的干預經濟,還是統稱資本主義下的市場經濟,都屬於此類。

* 學院經濟學 – 心態上把經濟學視為科學,假設人的經濟行為都是理性的,由過去的經驗和數據模型推論未來。

* 政治經濟學 – 心態上視經濟活動為政治的一部份,從權力結構變化,解釋或預測未來。

* 情緒經濟學 – 假設人的經濟行為多為非理性,尤其當恐懼及貪婪主導時。

* 革命經濟學 – 心態上以推翻現有經濟秩序為奪權的最有效手段,方法上將以上四種經濟學無原則的隨需使用,何者當時適於掌權或奪權就用何者。

二戰之後的世界經濟秩序,不脫這五種典範之間的互動及鬥爭,然而主流是以美國領頭的西方建制派加學院派。中間穿插的美元危機、石油危機、日本蕭條、97亞洲危機、08金融危機、希臘危機、南美危機,都還能在西方主流的典範下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式解決。然而隨著網路無國界、貨幣無限超發、衍生金融商品幾何級數增加,再加上全球病毒疫情的加催,二戰後的典範已經喪失作用。

沒了地圖,就憑勇氣了。現況是,中國正試圖穿著西方典範的鞋,走革命經濟學的路。我個人判斷,由於骨質酥鬆,借來穿的鞋本身就已經破洞百出,不久就會跌一大跤。

台灣的經濟,附著於已經捉襟見肘的西方典範,又逢身旁醉漢隨時有跌倒之虞,心態上寧可多慮,也不可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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