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與燒餅:服貿協議的爭議本質

兩岸服貿協議在台灣的爭論白熱化,明白指出一件事:當年所謂的「先經後政」思路,其實就是一個假命題,偽思路。經濟和政治,對務實而又貪小便宜的台灣,可以是兩件事,但對深沉而又想占大便宜的中國大陸,經濟和政治永遠是不可分割的一件事。

今天的台灣已經是一個政策碎片化的國度,只具有就碎片論碎片的能力,而喪失了就整體論策略的能力。因為沒有整體策略的能力,台灣在世界上就只能撿芝麻,永遠看別人吃燒餅。

在面對兩岸關係時,由於牽涉到太多的情緒以及眼前利益,台灣的表現尤其令人歎息、生氣。眾人圍著芝麻罵架,即使部份的學者及政府官員還保存理性分析的能力,但分析來分析去也不過在分析芝麻。至於台灣對世界、對中國的整體策略,鮮見有人具有意願、勇氣、能力來談。

台灣不該因小失大

歐盟國家的經濟可以和政治策略脫鉤嗎?美國可以嗎?日本可以嗎?手掌都不能,憑什麼台灣一個指甲大小的地方,可以妄想ECFA、服貿協議能夠與兩岸政治脫鉤? 難道服貿協議中的所有條款都滿了所有台灣人的心意,台灣就政安、國安了? 多給幾顆芝麻,台灣就可以忘了燒餅了?

反對陣營要求在立法院逐條審議條款,這是對芝麻逐一挑選的心態,和老太太上市場逐一挑選扁豆是一樣的心態。有人說,我就是不要吃扁豆,一根一根挑,就是要拖死你讓扁豆上不了桌。可以啊,但關鍵問題是你想吃什麼?整體策略上吃什麼才對身體最好?

政治競爭上,只有兩條路,首要是收人之心,得不到人心,就得收人之力,最高境界就是在收人心的同時順帶收人之力。中國的大傳統是「兵伐不祥」,能夠政治解決的,一定政治解決。對台灣,經濟手段就是既可收人心亦可收人力之道。台灣若只顧撿芝麻,中國大燒餅隨便一抖,肯定就滿地芝麻讓台灣一時撿不完,吃慣了芝麻之後,燒餅抖不抖、抖多大,那就是燒餅的自由了。

服貿協議,只是個小插曲;長遠來看,ECFA 也只是個小插曲。長期問題的關鍵是,在政治競爭上,台灣的策略是收人之心,還是收人之力?答案太明顯了,土地300倍,人口60倍,收人之力你收得了嗎?結論只能有一個:台灣在面對兩岸事務時,只能收人之心,更高的境界則是「用人之力、收人之心」。

倘若感覺台灣達不到這最高境界,那只代表台灣人的志氣墮落。確實,「以小博大」通常只是個笑話,但那僅僅適用於「收人之力」這個層次。通過「收人心」而屹立不搖的例子,世上並不罕見。舉兩個已經證明的例子。史蒂夫賈伯斯這個只有一半白人血統的敘利亞人,其創立的蘋果公司,秉持的整體策略至今還只是三個字:收人心。這證明了,即使你從車庫起家,身無分文,只要你持續的藐視「收人力」一方,而日以繼夜的以「收人心」為唯一標準,你的成功機率很大。再來就是比爾蓋茲,當年俯首于IBM 巨人,用巨人之經銷力量走私自我,在巨人招式用老、欲振乏力後,已然屹立世界地位。

服貿協議的爭端中,行業界在挑揀利益芝麻,政治界在撿選票芝麻,談來談去都停留在「如何不被收力、如何不被收心」的失敗者心態層次,渾然不覺台灣在大陸人民心中的品牌,不論是產品上的還是生活方式上的,才是台灣的終極利基。

所謂「失敗者找理由,成功者找方法」,倘若台灣能由失敗者的挑芝麻心態,轉向成功者的看燒餅心態,那麼服貿協議中即使有不利條款,也完全可以智慧轉化為「用人力、收人心」的戰術。倘若大陸方面順著台灣撿芝麻的風氣,同意修改為台灣人人滿意的條款,那它在「收人心同時收人力」上就政治完勝了。大陸的政治完勝,就是台灣的政治完蛋。

精英夢?平民夢?還是公民夢?

習近平對奧巴馬說,中國夢與美國夢其實是相通的。但是,這種相通是平民層次的,還是精英層次的,或者公民層次的?

平民,既然被歸類于「平民」而非「政治家」或「政客」,他們的夢一定是簡單的、純樸的,無非就是親友在吃喝拉撒睡上的安適,活得有尊嚴,自我才能的實現。但是「精英」們不同意這種簡單的夢。精英是一群不滿意於簡單狀態的人,他們都帶有「超人」的氣質,在知識上、在權力上、在資產上,他們都不甘於僅僅做「平民」,他們對天不服氣,對地不服氣,對人也不服氣。雖然從數量上來說,精英的比例遠遠小於平民,但由於他們刻意的囤積知識、權力及資源,很自然的就形成對平民的控制力,因為平民的夢是那樣的簡單。

台灣實現的平民精神難能可貴

兩百餘年前的美國夢,其實就是平民夢;一直到今天,美國文化中還能感動世界的那一部份,就是它的平民夢。經過了兩百餘年,歷經了兩次世界大戰及伴隨的世界權力格局變化,美國的精英們萃取了歷史上歐洲精英的傳統,形成了一種背離平民夢的、以主宰世界秩序為價值的精英夢,從而造就了今天美國精英與美國平民之間的同床異夢狀態,也帶來了世界平民對美國精英夢的憎惡。

中國呢,自秦朝以來,幾千年來的平民夢,就只是一場夢。在先秦時代,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有濃厚的平民夢精神,但是法家卻是徹徹底底的精英夢。秦王獨尊精英夢,漢武集其大成,硬生生的切除了先秦原儒的平民夢部份,僅取其「倫常論」,謂為「獨尊儒術」,完整形成了「精英統治論」。平民夢,自此淪為文人騷客的自遣遊戲,即令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也擺脫不了其精英夢的心理狀態。民間戲曲中雖多有平民夢,對精英統治多有控訴,但最終的心理出路,還是寧願相信只是精英中出了敗類。

鏡頭轉回今日台灣。在歷史的意外下,台灣可能是中國歷史長河中,第一次出現足以實現平民夢的霎那。在1987年蔣經國宣佈解嚴開放至今的26年之間,台灣社會的平民精神得到了徹底的釋放;簡單的平民夢,促成了生活上的簡單之美,這也是台灣吸引全球華人的那一部份。大家不說,或者說不上來,但是大家心中都隱隱約約感覺到,台灣實現的平民夢,對整個中華文化圈都是一種歷史慰藉。

公民必須自制且自治

然而,台灣的精英夢並未消失,並且越來越以一種扭曲的形式在侵蝕著那簡單的平民夢。台灣社會在伸張平民夢的同時,潛意識裡還擺脫不了那千年文化遺留下來的精英統治情結。雖然已經有了一人一票,台灣人民還是希望魚與熊掌兼得,期待自己的選票能夠選出一位「包公式的明君」,從而照顧自己的生老病死。在這種「兩手都要有」的心理狀態下,台灣選民往往只記得自己是平民,而忘了自己也必須是公民,有著公民的自制和自治責任。

缺少了對自制和自治的責任意識,平民夢的無限上綱,就形成了所謂的民粹;平民夢,因而可能變為惡夢。現下在台灣,因為已經有了一人一票,攻擊民粹已經不可能。國民黨內部採取的是包容民粹的路線;在人人只求自保的狀況下,不但進退失據也鬧出了不少笑話。而民進黨,多數則選擇了擁抱民粹的路線,比的是誰更民粹。

台灣的平民夢在十字路口已經走叉了一步,沒能向公民夢轉型而邁上了民粹的方向。這只是一時的陣痛現象,還是歷史的宿命?只有未來才有答案。

而中國大陸呢,當下正處在平民夢與精英夢的十字路口,究竟應該邁進未知吉凶的平民夢呢,還是應該回到漢朝式的精英夢呢?倘若台灣的平民夢繼續一頭栽進民粹的不歸路,那將是對中國大陸的傳統精英夢的一大鼓舞:君不見,在中華文化傳統之下,放開平民做夢的後果就是原地空轉的民粹,台灣就是實證。 所謂的「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兩岸現實處境雖然不同,但是在突破傳統魔咒的任務上,卻是同病應當相憐。精英夢與平民夢如何相容而不背,同時考驗著精英及平民的智慧。

而中美之間呢?倘若中美夢(ChiMerican Dream)被詮釋為共同主宰世界秩序的精英夢,那對世界將是喜訊,還是災訊?相信很多平民不會同意這種狹義的詮釋。

零售民主:投票就像去SEVEN-11

(說明:上一篇「從柯P現象談台灣民主」,引起不少讀者認為,通過傳統選舉的「代議制」就能實現「人民當家作主」,或經過傳統選舉而來的「代議士」就可「為人民作主」。以下是一篇寫於2013年,然後在2014年3月收錄至『與中國無關-就台灣論台灣』書中的文章,或可解除一些迷惑)。

台灣有可能在「民主」這玩意上超英趕美

台灣的民主現狀,與西方民主先進國家比起來,確實落後許多,甚至有點不三不四。然而,若以人類文明的高度往前看,台灣是有可能在「民主」(democracy)這玩意上超英趕美的,只要台灣能夠擺脫華麗的抽象詞藻,直接回歸到原生精神。

我們重溫一下台灣特有的「平民三精神」:(1)誰怕誰?(2)人不能欺負人,(3)永遠不完全信任權威。若依此三原則往下推衍,我們將發現,現在人類遵循的「代議制度」中具有許多違反這三精神的地方,包括在台灣。

代議制度固然是當下西方民主國家的主要元素之一,不論是總統制還是內閣制;然而,我們不能假設它就是民主的終局。我們也不能假設,一百年後「民主」的最高境界還是代議制度。

代議,只是一種無奈;在過去的條件下,眾人之事只能通過推出代表解決,否則幾千萬人、幾億人若要「面議」,那會場得要多大啊,豈不天下大亂、一事無成?但把眼光放長,我們可以追問,今天人類的溝通條件,還像過去那樣嗎?平民之間的溝通決議,真的還需要某些代表來「代議」嗎?

十三億人的「直接民主」經驗

中國的共產黨老是在說,十三億人一人一票直選,豈不天下大亂,因而人民需要一層一層的「代表」,而這代表就是共產黨,因此把共產黨的唯一代表性寫入國家憲法。為了維護共產黨的唯一代表性,前領導江澤民甚至推出了「三個代表」的理論,企圖證明中共只要能「代表人民」,就是「民主」的。

幾億人直選會亂這說法,在中國被一個電視綜藝節目戳穿了一個口,湖南衛視在2004年推出的「超級女聲」,一開始用手機簡訊投票,隨後用QQ投票及網路投票,從城市投票辦到賽區投票到決賽投票,最高時期總共有4億人參與投票。儘管這僅是一場娛樂,投票過程中充滿了灌票、賄選,幕後操作醜聞不斷,但是最終產生的歌手,都是原本不知名的市井實力歌手,濫竽充數者和不夠格者全數淘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喻國明對這現象語重心長的說,「這一次遊戲規則的改變,觸動了人們深層次的價值渴望」。

鑒於這經驗,中共政府隨後禁止了娛樂節目的網上投票,只允許評審制,也就是「歌迷代議制」。在代議制下,掌權者只需要搞定極少數的評審就可以了,廣大的底層人才無法冒出。但是,當年的那一場全民投票經驗,已經在中國年輕人的腦海中撕開了一個口子,他們知道了,只要是不設參選門檻、不讓任何權威來代議,實施全民直選淘汰制,即使過程中有些瑕疵,幾輪下來,最終冒出頭的人絕對不會太差。

十三億人的「直接民主」經驗

而代議制的本質,其實是違反「平民三精神」的;社會的公道性及正直性,在代議的過程中,都會受到極大的傷害,而且代議的層次越多,傷害就越大。台灣雖然不大,但是直選的層次多達7級,每一級成為上一級的樁腳,里長、村代是鄉代的樁腳,鄉代是縣代的樁腳,縣代是市代的樁腳,小市代是直轄市代的樁腳,而這些所有樁腳又都是總統的樁腳。台灣的政治無公道性和正直性可言,豈為偶然?台灣的平民精神遭受戕害,又豈非命定?

此外,代議制還有一個荒謬絕倫之處,那就是它依賴定期定時定點的一日投票。同樣的,定期定時定點,在過去的條件下只是一種無奈,它其實就是一種「趕集行為」。古早時代,你每三個月趕一次集,買回家的都是乾貨,三個月內別無選擇,只能吃這些乾貨。

今天的你,隨時可以上家樂福買鮮貨,更可以每天上7/11,連隔天的貨都不屑一顧。這就是零售體系的威力;有了零售之後,批發式的採購行為就被唾棄了,你不必再只能吃發了霉的乾貨。那麼,政治呢?

今天的你,每四年投一次票,即使選出來的貨色發霉了,你也得忍受。明天的你,有沒有可能每天都投票,就像每天上7/11一樣,若東西不新鮮了,馬上要求退換,店家還不敢不換給你? 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別忘了,若干年前,7/11 也是天方夜譚。

今天發生在台灣的所有令選民抓狂的政治鬧劇、舞台上的小丑姿態,都是台灣複雜層級的代議制產物。台灣的政治人物,可以說是把代議制的缺陷吃夠夠,他們會通過「民主立法」發明出種種自保自利的法規,然後在「民主程序」下享用這些法規。然後,他們在「選舉趕集」之前發動造勢,以攻擊對方來消磨選民對己方的惡劣記憶,一切動作的目的只為了一件事:在定期定時定點投票的那一刻,選民把票投給自己,然後選民就再被綁架四年。

複雜層級的代議制,注定了台灣政治的格局,也注定了台灣人只吃得到發霉的乾貨,社會上那些還存在的鮮活力量進入不到政場。

不是用腳投票,而是用手指投票

在批發式民主裡,人民用腳投票,但它遲早要被零售式的民主淘汰,或至少被零售式民主所制衡,就像批發式大賣場被7/11淘汰或被制衡一樣,這是文明及人性的必然。在制度沿革的原理下,批發式民主還會生存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除非在特殊環境的逼迫下產生物種突變。天佑台灣人,台灣就是這樣一種世界獨有的特殊環境,民主這東西,可能就在台灣產生突變,由批發轉零售,反過頭來傳染給世界其他地方,成為地球上人類下一波文明的領頭羊。這樣說的理由如下。

首先,台灣不大不小,尺寸合適。其次,台灣處於「極悶」的狀態,人民心理上期待一種本質上的轉變。另外,台灣具有全球獨有的「頑逗主義」,不怕新鮮、喜歡起哄。最重要的條件是,台灣具有其他地方所欠缺的「平民三精神」:誰怕誰,人不能欺負人,永遠不完全信任權威。

誰說電子投票不可行?

零售式民主的操作平台,其實已經存在,那就是電子投票。許多人會以為電子投票不能取代現場投票,然而那是明顯錯誤的看法。今天你我已經在用電子銀行,轉帳、買賣股票都已經電子化了,連你我最珍貴的金錢都已經信任電子了,為什麼在投票這件事上不信任電子?難道你我那一票,比起在金融機構中的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的鈔票還貴重嗎?別逗了。你為什麼不擔心你的錢在電子系統下被「誤領」、「誤算」、「灌水」或直接被「做掉」?你為什麼不擔心銀行會透露你的「個人隱私」?今天在台灣,「自然人認證」的技術早已成熟了(否則為什麼醫院可以用健保卡認證就是你?否則為什麼銀行可以用你的個人資料和密碼轉帳)?

電子投票可以做到「一事一投」,而且很容易分階段。以核四的爭議為例,在一天的「公投」下就決定台灣的前途,真是一件可笑及可怕的事。但是如果以一年為期,每週都有一次投票機會,人們可以根據自己對議題的越來越瞭解而改變意見,以一年五十二次投票的總結果來做定奪,是不是更理性些、更具有公信力?

那麼,要不要和中國簽訂和平協議這件事呢?要不要在武器上花這麼多錢這件事呢?多元家庭法案這件事呢?批發式的代議制,正是台灣的「民意」如此容易被「做掉」的主要原因。

「電子投票」的好處

即使在現行代議制之下,電子投票,都可以和電子公告百分百地鏈接在一起。哪個「代議士」在哪個議題上投了什麼票,哪個代議士的出席紀錄如何,公民可以通過零售式的投票,隨時表達意見。若把規則定得嚴一點,這種「過程投票」,都可以用某種比重計算入選舉日的票數計算,以決定某人是否當選,例如50%對50%的權重。如此,等於選民時時在檢驗自己批發買來的貨色有沒有發霉,而代議士們也就不敢讓自己發霉。

政府的預算、預算的執行、大政策的擬定,為什麼只能事後追究?事後追究,又是一種批發式的行為,而行政的電子化,完全可以做到過程透明。至於哪些部份應當保密,那只是一個機制設計的問題。開個玩笑的說,你家的寵物狗,只要掛上訊號發射器以及安裝攝影頭,你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監視它或關愛它。人們只需給予代議士們和政府合理的隱私尊重以及保密的措施,為什麼他們的代議過程不該完全透明?他們用的都是納稅人的錢。

代議士及官員們的價值觀以及作為,應該進入「電子記帳」。哪怕一間小公司的老闆,都有一本帳冊,錢花到哪裡去了,賺了還是賠了,一個國家的公眾事務,難道不該以會計帳的嚴謹性來紀錄?代議士和官員們會說,那樣就沒有人願意出來服務人民了。這是胡說,要不要打賭?台灣會有一大批新人會願意在透明的條件下出來服務人民,他們是現在的批發式選舉代議制下難以出頭的一批人,其中會有無數的專家學者,知識程度不比過去的代議士、官員差。

科技條件已經擺在我們面前了。在通訊科技的發展之下,某種「零售式」、隨傳隨到的力量,將可以用於投票,用於罷免,用於監督立法委員的出席紀錄、代議過程,甚至用於「一事一公投」。可以想像的民主用途,空間非常之大。

倘若這項新的科技條件,能夠與台灣的平民精神三要素結合,世界上就可能出現一種新物種,台灣也會得到最根本性的安全。想想看,國際上還有哪一個國家願意來招惹一個「零售式民主」的台灣,一個侵犯了就「吃不完兜著走」的台灣?

電子投票等於民粹?

還有一個擔憂,台灣會不會因為走上零售式民主而徹底民粹?我認為是不會的,反而那會緩解台灣的民粹情緒。首先,如前文所述,台灣當前的民粹現象,大多起自龐大政治體制的僵化,或者說,起自龐大的批發式代議制度。一旦進入真正的直接民主——零售式民主,民粹的根基就消失了。其次,「電子記帳」的機制不但對代議士、官員有效,它對一般人民同樣有效。從此人人必須面對自己在一段時間內的行為變化、價值變化,無法逃避。一個人如果因為民粹情緒而立場不公,他的投票紀錄可以很容易的看出他的雙重標準;雖然只有自己能看到自己的紀錄,但人多少都有自省能力,今天痛恨某黨貪污,明天又容忍另一政黨貪污,只要紀錄歷歷,人都會羞愧的。這就和看自己的信用卡帳單一樣,錢花到哪裡去了,歷歷在目,想要自欺欺人都辦不到。

有用沒用,試了就知道,7/11也不是第一年就賺錢的。當人人抱怨批發式消費時,零售模式自然會應運而生,這是商場邏輯的必然,商家都想賺鈔票嘛。當人人嘲笑批發式政治時,零售式檢驗政治人物的機制自然會出現,這是政場邏輯之必然,政客都想要賺選票嘛。

四十歲以上老選民可能認為這是天方夜譚,因為他們已經習慣於每四年趕一次集買乾貨,甚至他們的利益已經和批發式民主捆綁在一起。但是三十歲以下的台灣年輕人,怎能錯過這個讓台灣引領世界年輕一代的機會?從人類文明的軌跡來看,世界趨勢一定是如此的。

年輕人,進行一場民主零售革命吧!過去的革命者喜歡用斧頭和鐮刀作為標誌,今天的革命者可以用鍵盤和手指為標誌。

中國農婦曹阿姨的春節

群山環繞的李家沖村子,二〇一一年的春節,過得很不平靜。交涉已久的地產開發商徵地專案,開發商竟然真的開始付錢了。一個月之內,一半的村戶都與村大隊簽了約,拿到了一筆他們過去一輩子都積攢不起的錢。曹阿姨家被徵了十畝地,得到六十萬元人民幣,這筆錢,相當於一大家人過去三十年積攢下來總儲蓄的五倍,也相當於曹阿姨一人不吃不喝再工作五十年所能存下的錢。

李家沖的地,地產商付錢爽快大方,不得不說這得力於它是一個中央欽定的扶貧模範村,發生在中國各地的政府強徵土地,或村書記吃乾抹淨事件,在這裡沒有出現。但就是這麼一件事,徹底挑戰了李家沖村內的傳統倫理,原本互助的大家庭結構,一夜之間被逼為「父不父、子不子」的合夥關係,甚至冷冰冰的股東關係。

只為了徵地補償金

表面現象很熱鬧。就在開發商付錢之後一禮拜,十幾戶村民就用現款買了簇新的私家小轎車,雖然都是十萬元(人民幣)以下的大陸國產車,但呼嘯來去的架勢卻也著實驚人。緊接著,旅遊大巴天天開進村裡,眾村民活不做了,跟著一群衣著光鮮的年輕銷售員出門旅遊去。原來,七八家保險公司老早就釘上了李家沖,他們要村民買保險。

曹阿姨這陣子情緒動盪,一禮拜之內,她遇到了過去不敢想像的局面,為了徵地補償金,她的兒子小樹,在她的一句氣話下,選擇了分家。小樹才二十二歲,但已成家三年,閨女兩歲。照農村的老規矩、老倫理,小樹三年前娶媳婦時,曹阿姨老兩口在自家院內新蓋了三間房,作為小樹的新房。婚後,小樹一家的生活,全由曹阿姨照顧,小夫妻倆賺的錢,曹阿姨一分不要。去年,曹阿姨拿出了自己一年所賺工資的百分之六十,為小樹夫妻倆各買了一台電腦。曹阿姨逢人便誇小樹老實、孝順。

拿到六十萬的徵地款之後,曹阿姨高興的告訴小樹,她打算給小樹夫妻三分之一,二十萬,另外四十萬先存起來,以備小樹將來不時之需。按照農村的規矩,曹阿姨夫婦過世後,所有財產都歸兒子,女兒無權繼承。在曹阿姨看來,這筆錢終歸是小樹的。

小樹笑了笑。第二天一早,小樹正經的向曹阿姨開口,他要一半三十萬。錯愕的曹阿姨向小樹解釋,你們夫妻倆和孩子,吃穿住都在家裡,家用一毛不用出,二十萬夠你發展了,這可是我和你爸幾十年勞動都攢不到的一個數目字啊。你將來再需要,我們老兩口還不是一樣把錢拿出來。

雙方聲音越來越高,這是曹阿姨從未看過的小樹。小樹說,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家產本來就有我的一半。這在中國農村,道理就是如此。法律上雖然說,必須等到老人死後兒女才有繼承權,但在農村實際上是無效的。曹阿姨知道,即使拿到村民面前公論,小樹要求現在就分一半家產,沒人能說他沒有這個權利。

愛極小樹的曹阿姨,對這個一向老實乖順的兒子,憤怒之極,說了一句話:要不你就拿二十萬,一切還照舊;要不你就分四十萬,以後你一家人的生活費用你都自理,紅白喜喪的支出我也不替你付了,家裡還剩下的那兩塊地也都歸你。我跟你爸爸就用剩下的二十萬養老。

農村規矩:一聲令下

兩天後,小樹告訴曹阿姨,他選擇第二方案。曹阿姨是個剛烈性子,她當天就替小樹辦了一張四十萬的存摺。心理有愧的小樹說了一句狠話:那我在院子裡起一道牆,各走各門,你們老了,我也不養。

兩天後,曹阿姨登上了保險公司的大巴,把剩下的二十萬買了儲蓄保險。她對人說,不把剩下的錢存死,哪天小樹找她要,她也不能不給,買了保險,十五年之後保險公司每個月付一千元利息,她和老伴買米麵夠了,「等我們死了,保險金還是小樹的」。

有人問曹阿姨,你說你家還有兩塊地要轉給小樹,去辦了轉移手續了嗎?曹阿姨一笑,辦什麼手續啊,農村規矩就是這樣,到村大隊言語一聲,地就是他的了。父產歸子,天經地義,只不過是早一點給他罷了。

曹阿姨如何做管理?

SH22Lockdown

這是一個發生在中國農村的真實故事,情節很平淡,但若把它看懂了,也就對「在中國做管理」這回事瞭解得八九不離十了。

村名叫李家沖,位於山坳之中,土地貧瘠,只能種些紅薯、玉米等耐旱作物,近十年來得到政府照顧,開始種些果樹,村民收入提高,但人均也就幾千人民幣一年。

李家沖的改變,起於五年前地產商看上了這塊山坳地,在這兒開始蓋上了別墅。隨著施工的進度,李家沖的壯丁開始棄農,成了工地上的農民工,開始挑沙搬石頭做「小工」,機巧一些的學著做泥瓦工,和和水泥砌砌牆做「大工」。小工一天六十元,大工一天一百元,比起種地強多了。

外行領導內行?!

故事的主人是一個婦女,四十來歲,瘦瘦小小,姓曹,姑且稱她為曹阿姨。曹阿姨性子剛烈,做事俐落,她的丈夫、兒子、弟弟都在工地幹活,她一人擔起農活及家活。一天,地產商的一個經理急缺人,看上了責任心強、快人快語的曹阿姨,請她去監工。曹阿姨有些猶豫,抛頭露面做粗活在村子裡是男人的事,她一個女人,從來也沒做過泥水活,還得去監管村裡的男人,不太合適吧?沒關係,地產經理說,我看你能做,準能行。

曹阿姨說,自己不帶頭做,哪能監工?於是她在其他男農民工的嬉笑及異樣眼光下,開始自己琢磨如何和水泥、沙泥比例、加水多少、砌牆工序;一個月後,她懂得比誰都不少,做的活比起其他工人還多。曹阿姨想,自己現在有資格指揮其他工人,於是開始真正監工了!

從她開始認真監工的頭一天,麻煩就開始了。首先,她那侄子搬十分鐘磚休息五分鐘抽菸,被她釘上了。侄子辯解說,前頭水泥和沙子還沒弄好,磚搬上去了也一時用不上,等水泥和好了再搬磚也來得及。曹阿姨說,那你就去幫忙搬水泥啊,後然回來搬磚,這樣工序不就順暢了嗎?侄子頂嘴說,又不是咱自家的活,姑姑你幹嘛那麼上心?

晚上曹阿姨向弟弟說起他兒子不盡心幹活的事,她弟弟不高興的說,你侄子做得不比隔壁某某人少,拿一樣的工錢,你得對他公平點。曹阿姨說,幹活就得又快又好,講究工序,將來到哪都有飯吃,做事怎能老向下比,為什麼不向上比?

曹阿姨因為工地忙,家裡果樹要收成了,她於是想請鄰居幫忙收果子,付工錢。鄰居說,曹家嫂子,你開口要我幫忙兩天,沒問題。但你開口要付我錢,我就不來了,我們村裡鄰居,難道我還替你打工?我要面子不要?

外地經理看曹阿姨監工認真,想請她做個小工頭,同時監督幾處工地。沒幾天,村子裡話就傳遍了:那個曹家女人坐享其成,到處指使別人幹活,她白拿錢。於是,凡是曹阿姨監工的工地,鄉親們都開始怠工。

地產經理很支持曹阿姨,說你村子的人哪個不好好做就不給他做,我們找隔壁村子的人來做。過了一陣子,李家沖村子裡又傳遍了一種說法:那個曹家女人拿錢給別村賺,不給自己人賺。

只能對人情不能對事情

這就是李家沖村的真實故事。曹阿姨,一個大字都不識的農村婦女,卻天生具備了一個高級經理人,照我說,甚至是國際級別經理人的素質:不但注意流程,而且對結果負責;只向上比,不向下比;對事不對人。在農村的傳統裡,曹阿姨出不了頭。蜘蛛網似的親緣、鄰里關係下,養成一種文化,只能對人情不能對事情,難以形成團隊協作,工資向上比、效率向下比。

中國開放才三十年。即使在大城市中,「李家沖文化」還是無所不在。在中國做管理,不能不認識組織中隱藏的李家沖文化,但也不能忽略了,每個「李家沖」都有一個「曹阿姨」;如何發現曹阿姨、如何幫助曹阿姨突破她周圍的李家沖文化,正是在中國做管理的最基本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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