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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可因台灣而演進

中國和台灣之間,如果還有某種健康的關係可言,應可濃縮為以下兩句話:世界必因中國而改變,中國可因台灣而演進。

在政治層面,台北和北京當下處於角力狀態,然而若把時間尺度拉長到20年、30年,甚至50年,在文明的層面,台灣其實是中國未來文明的幹細胞,無論雙邊的政治關係如何。北京若聰明,此時就應該「看見台灣」,而台北若智慧,此時就應該「看見中國」。

中國怎能不「看見」台灣?

什麼叫做中國「看見」台灣?北京當前的「中國夢」叫做「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我一再指出,這是個錯誤的、至少是狹隘的詮釋,因為「復興」的概念是回到某種歷史,本質是向後看的。向後「復興」要復興到哪裡去?先秦的春秋戰國?那是個征戰分裂的時代。漢唐的「統一」盛世?那是個北方、西北胡人思想和科技進出華夏的時代。復興到蒙元時代?那是一個蒙古帝國版圖的一部份的時代。還是復興到大明朝?那是一個東廠西廠、宦官內廠、錦衣衛的時代。再來就是復興到大清帝國時代?大清是一個鬆散的帝國,滿人、蒙人、藏人平起平坐、而漢人是二等屬民的時代。

因此,「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根本就是一個方向錯誤的偽命題。如果要給予今天的中國一個期待的話,正確且科學的說法應該是「中國文明的偉大演進」;因為,「演進」是一個向前看的概念,而定錨在「文明」概念上,遠遠比定錨在「民族」概念上來得與時俱進。在文明演進的概念下,中國勢必得歷經從集權到法治、從控制到開放、從一元到多元的艱難過程。請問,世界上除了台灣能夠提供適合中國國情的正面、反面經驗,還有任何其他國家可以?因此,台灣是中國文明演進的幹細胞,任何看不到這點的人,都不能稱作有識之士。

台灣「必須看見」中國

那麼,什麼叫做台灣「看見」中國?台灣距離中國兩百公里,這個地緣事實過去如此,今天如此,未來一千年還是如此。喜歡不喜歡,台灣都必須和中國打交道。在這個「必須」上,台灣的處境和韓國、越南、緬甸、泰國、馬來西亞、甚至日本,沒什麼兩樣。

中華人民共和國接壤東西南北中亞,其兩百公里距離內的國家,數量超過30個。其中沒有一個國家可以漠視這個事實,自絕於中國而生存。台灣若認為它可以自絕於中國而生存,那將是個笑話。這道理太簡單了;因此台灣「必須看見」中國 - 適應中國的經濟、社會生理狀態,理解中國政治統治方的心理狀態。

台北和北京的雙邊執政方,各有各的難處而選擇「不看見對方」,因此寄望於執政方是渺茫的。套用北京習近平先生的一句名言,台北和北京在雙邊關係的健康作為上,「竟無一人是男兒」!

中國當前釘死在「世界必因中國而改變」的壯志上,然而它竟然察覺不到「偉大復興」的概念使得世人認為世界將因中國變得更壞而不是更好。而台灣這一邊,竟然完全認識不到「中國可因台灣而演進」這個對地球有著絕大意義的戰略制高點。在這意義下,台灣及中國,皆對不起世界。

正如人生任何事務,要健康,就得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期待中國與台灣的有識之士,從一樓坐電梯到十五樓,把時間尺度從三年拉到三十年,讓世界因中國而更好,讓中國因台灣而演進。

中南海學 -中共的思維方式(中)

西方人過去三十年對中國的期待 -逐步融入西方現代化以及市場經濟的軌道,在2017-18年間,終於破滅了。他們等到的是一個貌合神離的中國;一個在硬體樣貌上比西方還要西方,但在精神上越來越像十九世紀、甚至十八世紀大清王朝的中國。簡要的說,就是一個信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權力體制上絕不讓步,相信只要在「船堅砲利」上抄襲到位,就能光大自身的中國。

西方世界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把「中共」類比於「蘇共」,而把中南海內的思維模式歸於「共產主義」的範疇。殊不知對中南海而言,「共產主義」也是「西學」,是拿來「用」的,這包括了抄襲並青出於藍的蘇共「黨幹部體制」(nomenklatura);中南海的「體」,也就是核心的精神,其實是「王朝統御」和「宮廷政治」。

看不到這點的人,恐怕永遠也看不懂中南海。共產主義、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乃至市場經濟、科技主義、船堅砲利,對中南海而言,都是工具,都只是拿來用的「西學」,都不是思維的主體。那麼,主體是什麼呢?就是以自己為核心,建立一個萬世萬代的王朝。這種主體思維,可以用一句中國古訓清楚的表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請讀者注意其中的幽微性;修身是鍛鍊自己的心智,齊家是擺平利害相關者,治國是讓隸屬於自己的人民安於生產而不亂,平天下是讓萬邦服氣而不挑戰自己。這一套思維的核心作用點是個人自己,而不是外在的「人民」(百姓),也不是「國家」,更不是「天下」。但由於要「齊家」,因而需要宮廷政治;由於要「治國」,因而需要統御之術;要「平天下」,因而需要一套對外關係的模式。

以上說的太抽象了?讓我們落實到現實狀況。我們今天看到的中南海一切作為,不管是經濟政策、政治內鬥、軍事建設、對外關係,其決策的心理最深層出發點,既不是人民,也不是國家,不是民族,不是世界,而是掌權階層的自我,包括了自我的利益、自我的目的。

只有在洞察了這套 「一切由自我目的出發」的思維密碼之下,我們才能真正了解,為什麼毛澤東會在「計劃經濟治國」餓死了三千萬人之後,還可以若無其事?為什麼可以發動文革,以一小撮人之外的所有人為芻狗?為什麼天安門學生抗議事件會以出動坦克鎮壓為結局?為什麼民族主義成為今天保權的最後工具?為什麼北京城在利用了外地民工作為建設工具之後,可以鐵腕幾天之間驅除「低端人口」?為什麼所有人民集體創造的財富,可以為一黨、黨內的少數家族服務?

既然是由自我目的出發,一切合乎我的目的的事物,都可以隨時用「拿來主義」當成工具,當然也可以隨時拋棄。中共有一句著名的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除了資深黨員,很少人理解這句話的精義。這句話可以翻譯為:天下沒有不變的道理,一切問題都要根據當時當刻的情況和條件,能屈能伸,怎樣做最符合當下的自我利益就怎樣去做。

這是極端的現實主義,其間沒有上帝、沒有公義、沒有普世價值,只要能維護自我、達到目的就可以;該施威權就施威權,該裝孫子就裝孫子。從游擊戰到統戰,從經濟到政治,從軍事到外交,莫不如此。這並不是西方共產主義的產物,而是中國傳統「打天下建立王朝」下的典型兵家、法家、陰陽家思維。

今天,中國與西方世界的衝突,其本質並不是蘇聯式的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衝突,而是中國傳統王朝下陰陽家、法家、術家、兵家思維模式,與西方的宗教有神論、人世法律治理、權力制衡傳統之間的衝突。

中南海學─中共的思維方式(下)

西方專家對中南海思維的隔閡,還有一個根本的原因:他們頂多看到了中共的皇朝特性,而不知中國社會內的農民個性與中共紅朝之間的死扣關係;而事實上,這種死扣關係並不始於中共,而是歷史的延續。中共與西方世界的格格不入,至今仍可解釋為一種農業皇朝與科學工業國家之間的思維方式對沖。

中國以農立國,中共接管的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農民社會,而中共得以擊敗國民黨的3大要素內─蘇聯的武器和政策支持、國民黨與農村的徹底脫節、以毛澤東為主的農民思維─與農民有關的就佔兩項。因此可以說,不懂農民就不懂中國共產黨,不懂農民思維就不可能懂得中共思維。

中國農民思維可以概括為如下幾點:

(一)世道是零合(zero-sum)的,飯只有一碗,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反之亦然;

(二)命運在天,風雨由天,人不與天爭;

(三)環境是周期的,冬去春來、秋涼冬至;掌握周期中的播種、收割時機就是一切;

(四)境況不好就熬,就忍,米沒了就吃糠,糠沒了就吃土。

農民思維,經過聰明人的思想提煉,就成了儒家、道家的世界觀;而在銅板的另一面,專精於統御農民思維的法家也自然應運而生。2000多年來至今,儒、道、法三種思想並不是平起平坐的,現實中,一直是法家思路披著儒、道的外衣以統御農民思維的人民;文謅一點講,中國傳統的統御術,可描述為「以法(家)為體,以儒、道為用」。這件事實,到了中共建朝,並未改變,只是「為用」的工具與時俱進;毛澤東時期,用的是列寧共產主義,鄧小平後的改革開放,用的是西方技術和經濟通路。到了習近平的前後,一度試圖引入孔孟,行不通之後又返復到毛路線,形成一種「口稱聖賢,舉毛澤東的旗幟走鄧小平的路」的怪異舞步。

以法家統御思維為主體的中共,自然必須專精於「術」。「術」這個字,涵蓋了一切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用來控制、影響一切相關要素的技能,從政治、經濟、文化到社會治理、人民思想無所不包。一言蔽之,就是「術為法之用,法為術之體」。

術有軟硬;硬的,就是威脅,軟的,就是統戰。此處以軟術為例。在控制、影響人們思想這個目的上,「術」的實施方式稱為統戰,其內涵就是:通過無底線的一切手段,控制及影響人們的思維模式,使其三觀(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逐步趨向於符合本方的利益,並做出相應的行為。統戰絕對不是硬邦邦的教條,而是根據對象的處境和心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設計出因人而異、因事而異的變化球。

總結此系列上、中、下三文,所謂的「中南海學」或中共的核心思維方式,就落在三個概念上:體、用、術。「體」,就是統御江山的法家思維;「用」,就是由一人、一家、一黨的固權固利出發,把世界上的任何人事物都視為工具;「術」,就是因人因地因時的取用或拋棄工具,以達權力和利益的最大化。

吃透了「體、用、術」這三個概念的精髓,我們若將其和雕刻在德國國會大廈門頭上的三個字 ─「真、善、美」相比較,就可充分了解中西文化在追求上為何格格不入,以及為何中國成為一個現實驅動的社會,而西方成為一個科學、宗教、藝術驅動的社會。

最後說句題外話:台灣,究竟掙脫了幾分「體、用、術」的思維?民主法治在台灣,會不會落入「拿來用的工具」呢?

中南海學 -中共的思維方式(上)

蘇聯時期,西方有一門學問叫做「克里姆林宮學」(Kremlinology),專門研究蘇聯共產黨的體制以及思維方式。若缺少了這門學問,西方政治家容易在關鍵時刻對蘇聯的外交、戰略、政策做出誤判。

今天,也應該有一門學問叫做「中南海學」(ZhongNanHaism), 但是西方一直沒把這門學問當一回事,直到最近。過去不在意因為兩個原因:第一,西方雖然和所謂的「中國」打了500年交道,但究竟對中國的文字、文化隔閡太深,不像蘇共雖然是個怪胎,但畢竟是列寧改造了馬克思思想之下的產物;馬克思和列寧都是西方歷史鍛鍊出來的德文使用者,他們的思維方式對西方世界是有清晰脈絡可循的。

第二,由於中共是蘇共調教出來的學生,因此西方習慣於用蘇共的模式來理解中共,而不知道即使在中共發展的早期,中共內的思想家老早就把中國歷史中的「造反術」如梁山泊的游擊騷擾戰,和蘇共的「鬥爭為綱」、「組織戰」、「統戰洗腦」融合成了一體。接著,熟讀歷史和古書的毛澤東,在建國之後又把中國固有的幾千年「宮廷統御」、「陰陽相依」融入了中共的體制思維。對西方人來講,要了解這樣一個胎兒,其困難度不亞於要求大清朝的儒生去理解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牛頓和洛克。難怪西方出不了「中南海學」。

「中南海學」駁雜深奧,只能慢慢道來。這裡先從中共幾個階段的思維介紹起,日後再陸續觸其精義和理論。

1921年中共組黨,主導的思維是馬克思對階級經濟的人文批判,以及對中國傳統宮廷統御的憎惡,列寧的階級鬥爭方法看來是最佳的實施工具。一段時間後,中共發現資本家和工人並非中國的主要矛盾點,地主和佃農之間才是掀起矛盾的下手點。於是,「鬥地主」和「農村包圍城市」成為主要戰術。

毛澤東是一個打通了中國「陰陽並濟」思維和馬克思傳承自黑格爾的「辯證、正反合」思維之人,因而他可以抬頭看江山、低頭裝孫子;他可以在失敗之際到重慶高喊「蔣委員長萬歲」,然後徐圖反敗為勝之道。說這點是啥用意呢?就是如果有一天習近平先生到華盛頓高喊「美國萬歲」,世界請不要驚訝。

建國之後的中共,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內部鬥爭。昔日的同志關係立馬變成敵我關係,因此之前用來鬥爭國民黨的手段全數用在內部領導權鬥爭之上。對地方幹部及傳統鄉紳勢力,通過「三反五反」徹底清洗一遍,乃至升級到農民起義式的文化大革命。這又有什麼當代意義呢?那就是如果有一天外人發現,近幾年的反腐及精神淨化運動,不過是三反五反和文革的老片新拍,世界請不要驚訝。

中美建交,乃是對馬克思、列寧思想和蘇聯「第三國際」的徹底背叛。推動者是毛澤東,他再度施展了能伸能屈、陰陽並濟的本事,模仿明朝朱元璋策士朱升之計,定下了中國奄奄一息時刻的九字策:深挖洞、廣積糧、不稱王。

九字策,在鄧小平手中濃縮成了四個字:韜光養晦。鄧死後,江澤民與時俱進的將其再轉化為五個字:悶聲發大財。在這種由剛轉柔的陰陽思維下,中國步入了一個85%人口供養15%黨員加城市菁英的時代。

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由於缺少了中南海學,看不懂這局面。除了極少數的人,大多數人認為「中國」這個國度,終於走上了現代化的思維,市場經濟及普世價值指日可待。

台灣已經坐上朝鮮半島的蹺蹺板

川金會結束。川普和金正恩落款簽署了一份框架性的意向書,雙方同意致力於「朝鮮半島」的無核化。美國主流媒體大多認為這是一份空洞的文件,因為裡面沒有朝方對川普會前所要求的美國底線:不可逆轉的、可驗證的、全面的棄核時程表。

會後川普在記者會中,並沒有迴避任何難堪的提問。他確信金正恩對這筆交易的誠意,川普說「他(金正恩)想完成這件事,他想做交易,而我是一輩子在做交易的人」。言下之意,在未公開的閉門秘密會談中,雙方達成了足夠的共識,很快的會在接下來的磋商中形成細節,並在第二次、第三次川金會中落實。

對於最關鍵的「不可逆轉的、可驗證的、全面的棄核時程表」,川普的回答是:全面棄核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在科學上、物理上(mechanically),達到不可逆轉的門檻,可能只需要,比如說,百分之二十的關鍵動作。

中國急欲變身為海洋國家

最值得關注的是,金正恩並沒有單方承諾「北韓無核化」;他承諾的是「朝鮮半島」無核化。換句話說,整個半島,包括南韓在內,都應該無核化。這點上,金正恩保留了在下一步談判中,要求美國核子武器不得進入南韓的領土、領空及領海。

接下來三到六個月,也就是在2018年底前,如果朝鮮沒有做到川普心中所預期的關鍵動作,以川普翻臉如翻書的談判原則,朝鮮半島的局勢便會立刻恢復到2017年底的緊張狀態,美國的軍事行動將一觸即發,因為美國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待了(請見上週專欄)。川普在會前所說的「金正恩只有這一次機會」,並非虛言。但如果該期間內朝鮮的誠意動作做足了,美國會中止兩韓軍演,並開始放鬆在南韓的軍事部署。

無論情況往哪個方向發展,台灣都已經被放在美國戰略的蹺蹺板上;蹺蹺板的一端是朝鮮半島,另一端是台灣。如果半島情況惡化,可能的戰火必將直接或間接的牽涉到台灣;如果半島情況往良性發展,美國必加碼於台灣的戰略地位,而中國對此的反應難以預料。

其中的地緣政治邏輯,直接了當得講,就是第一島鏈為美國所必守,而為中國所必破。美國對中國的總戰略,可以歸納為一句話:阻止中國成為海洋國家。而中國的總戰略是:用最快的速度變身為海洋國家。兩個總戰略的對沖點,就在南海的島礁鏈和東海的第一島鏈。

決定台灣命運的可能在平壤

對於第一島鏈的防守,美國採用的應該是「總量管理」的概念,也就是若在南韓的軍事力量減碼,就必須在島鏈的其他部份加碼,而可加碼的對象只有兩個:日本及台灣。南韓和日本的策略一定是「風險往外推」,那麼台灣的風險承擔底線在哪?

川金會結束次日,「國安高層」 立刻對媒體表達了欣喜,這是輕率又危險的態度。中國對朝鮮半島形勢的變動,可能已經準備了A計畫、B計畫、一直到Z計畫,每一套計畫內都少不了台灣。台灣的國安高層應容納各種可能性,至少準備二十套的沙盤推演。逕行搶在美、朝、韓、日、中之前對外表達欣喜之情,顯示了台灣國安團隊腦中只有「剪刀石頭布」的簡單邏輯,而缺少棋盤式的複雜邏輯。

七年前至今,於若干文章曾一再表述以下觀點:「最終決定台灣命運的可能不是台北,不是北京,甚至不是華盛頓,而是平壤」。現在,這個時刻來臨了。台灣社會對朝鮮事務,一向是局外人看笑話的膚淺態度;現在,台灣已經沒有隔岸觀火的餘地了,台灣已在火場半徑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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