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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此時此刻

對政客,經濟問題就是政治問題;對人民,經濟問題就是吃飯問題。政治氣氛就像粉塵,濃度過高就會爆炸,只需要一根火柴。希臘,把經濟問題當作政治問題來處理,十幾年下來,爆炸了。

從雅典國際機場一出關,就可感受到一個實質上已經破產的國家的氣氛。在這個長年未升級、比起松山機場差了一大截的國家機場內,想用推車,必須投入一歐元的硬幣,但是機場不准換硬幣。為什麼不准換硬幣?因為要強迫你先到商店?消費才能換到硬幣。

國家破產,最慘的是公務員,已經退休的,退休金被砍40%,還沒退休的,不知道自己還拿不拿得到退休金,因此每個人臉都拉得很長。其實做小生意的人還好,因為每天都有現金收入,不像領薪水的人,一天只能取60歐元,但是消費稅已經在幾天前從13%提高到23%。

會說多語者破不了產

一年一千四百萬的國際觀光客人數倒也沒減少,他們大多數還不知道自己的消費已經增加了10%,但等到結帳時就知道了。至於「國民旅遊」,談都不用談,今年夏天的旅遊旺季,國內出行者足足比去年少了一半。

大多數人是輸家,但也有少數贏家。比如這位開計程車的,他原來是大公司裡的建築專案經理,被裁員後只好開計程車。「還好我現在是開計程車的」,他說。「在這種情況下,未來十幾年希臘都不會蓋新建築,我算是躲掉了」。他來自混雜的移民家庭,會說四種語言,因此賺的比一般司機多。就在機場到城?的二十分鐘時間內,他就接了兩個訂車的電話,因為他會說對方的語言。

另有一位贏家,也會說四種語言。她是跑單幫的導遊,在景區兜遊客,一天只要帶兩團客人,一個月就有將近三十萬台幣的收入。但她可不是省油的燈,對整個歐洲的歷史文化很有深度,把雅典這個歐、亞、非三大洲角力的城市,說得活靈活現;「我現在在學第五種語言,中文」,她說。

國家破產,會說多種語言的人卻破不了產。希臘人在全球大約有一千六百萬人,其中六百萬人已經移民到澳洲、美國和歐洲其他國家,蹲在家裡的只有一千萬人,其中四百萬人集中在雅典,其他六百萬人散落在比台灣大四倍的小城小鎮間。雅典是觀光城市,因此許多人會說幾句破英文,但也就僅此而已,不足以混世界。

希臘還不起歐盟和銀行的錢,但卻不敢不還軍火商的錢。在整個歐盟中,希臘的軍事開支佔GDP的比例最高,2.4%。這已經是省著用了,二十年前是6.2%。隔著愛琴海,它和只有少許接壤的土耳其是世仇,總覺得土耳其會打過來。德國和法國,在歐盟財務上對希臘下不了狠手,也因為德國的軍火外銷15%靠希臘,法國軍火外銷的10%也靠希臘。

在憲法廣場上,一位枯坐的八十歲老人告訴我,在希臘只要選上了議員,一任下來就有數百上千萬歐元的外快,「否則我們要那麼多的空軍、海軍和比英國多一倍的一千三百輛坦克車幹什麼」?

十年後,台灣靠什麼「產品」吃飯?

這裡故意用了「產品」一詞,而非「產業」,因為,我懷疑十年之後「產業」這概念還會有效。例如,蘋果公司究竟在「電子產業」還是「娛樂產業」?特斯拉將屬於「汽車產業」還是「電池(能源)」產業?穿戴式裝置又屬於什麼「產業」?Uber 是「交通業」還是「物聯網」業?

用「產業」思維規劃未來經濟,可能是台灣政府的最大盲點之一;政府行政系統中對產業的分類,也可能就是創新的殺手之一。最顯著的例子,就是所謂的「文創產業」,只要戴上了這頂「產業」的魔術大帽,帽子裡藏的是兔子、烏龜還是眼鏡蛇,法規管不到,不但失去了原先「扶植產業」的美意,還會帶來無止無休的爭議和糾紛。

那麼,「生技產業」呢?「醫美產業」呢?

台灣產業思維已然落伍

台灣是小國經濟,掛得上「產業」這大概念的經濟活動非常少,但現在動不動就喊「產業」。連美國這樣的經濟體,「產業」的概念都已經快速模糊化了,膨風的小台灣卻還天天用「產業」概念騙自己、吃政府。

新加坡也是島國,因此政府在做大金融產業之後,主要力量只集中於吸引一個外來「產業」-藥品研發、製藥。台灣如果一定要談「產業」,五個已經太多了,而經濟部過去所擬定的「關鍵產業」卻有十九個,搞不好現在更多。

香港這塊小地(台灣五分之一的人口),稱得上「產業」的也只有一個:金融產業。香港政府的策略焦點在於扶植「產品」,例如,產品若需要申請專利,政府補助90%的申請費用。你猜,每一項單一產品,全球專利申請費用的補助金額是多少?答案是最高三百萬港幣。任何公司,包括年輕人初創的小公司,只要「產品」明確,都可以用上這專利費用補助。

管你什麼產業,產品賣得出去賣不出去,才是成敗關鍵。而在台灣,只要你頂著「產業」的帽子,就能在政府部門、官員、股市之間上下其手,大家忙著賺容易的「產業錢」,大大稀釋了在「產品」上的精力和投資。「我屬於某某產業」掛在口頭、文件,所形成的惡習,不次於「我爸是某某某」。

在當前科技打通的強烈勢頭下,「產業」這概念已經急速的空洞化,沒有人能夠再以「產業」自豪,只有在落後國家的股市中,「產業股」才會繼續作為打動股民的標籤。例如,台灣目前自稱的「電子產業股」(或基金),本質上不就是為蘋果公司做「產品」的公司?這些公司的戰略、銷售、研發,難道不是圍繞著蘋果公司的某一項產品在發展?蘋果、Google、臉書、藥廠、航空公司、金融機構,哪一家成功者不是「產品掛帥」?

台灣政府、學者、社會,腦子還舊情綿綿得停留在20年前的「產業成功」經驗,殊不知世界已經進入「產品為王」的時代。掛「四小龍」車尾的台灣,倘若再不把「產業」這個假大空的概念澈底從腦中清除、從法律、政府文件中刪除,十年之後就要重返「亞洲四小龍」之首了,只是這次另外三隻龍是越南、馬來西亞、泰國。

沒有「統一」 只有「天下」

多年來我一直講一句話:中國還沒有統一。這說的不是還沒有統一台灣,而是中國自己內部,除了人民幣和文字統一了之外,其他都還沒有統一,包括:語言、財政、稅制、軍隊、法律、政治。從國際法的「主權」要素來看:清楚的領土界線、清楚的國民關係、獨立行使的國家權力、國民共同承認的政府,除了第三項,中國的「主權」身份甚至弱於台灣。

不過這也難怪,中國大陸這麼大,大清帝國建國了一百年才勉強稱得上穩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才不到七十年,新疆、西藏至今也只能以自治區相稱而建不了省,港澳就更別說了。你說,中國統一了嗎?

「統一」和「共和」根本相互抵觸

中國是否「統一」了,其實是個假議題,不管教科書中怎麼說,如果採用現代國際法中對「主權要素」的定義,中國從有史以來就從來沒有統一過。因此,千萬不要被中文的「統一」一詞迷惑了;連「中國」這個詞本身就是模糊的,歷來只有「朝代」才是真實的。但即使用「朝代」的概念,學者老早就圖文並茂的證明,從秦朝以降至今日,「中國」大地上處於「多朝並列」的時間,多過「一朝獨大」的時間。

因此,有史以來只有「朝代」的掌權集團喜歡用「統一」這個詞自娛自樂,絕大多數的思想家,包括一些御用的思想家,都偏好用「天下」這個概念來描述政權與政權、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若即若離關係。一直到清末西方思想進入漢字文化圈後,始出現「現代主權國家」的概念,之後孫中山集其大成為「民國」概念。

「民國」的概念內根本容不下「統一」這檔事,民國要的是「共和」。「統一」和「共和」根本是兩個相互抵觸的概念,就像「一黨專政」和「多黨競爭」相互抵觸一樣,因此,既然叫作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應該把「統一」這個概念從腦子移除掉。這可能就是幾年前大陸電視劇「走向共和」熱播後不久便被禁止的原因:本黨還在談「統一」呢,你怎能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起什麼「共和」來了。

國共內鬥初始,孫中山主張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而共產黨主張「民族自決」讓新疆、西藏獨立。取得政權後,中共將國名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新疆西藏就被「統一」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毛澤東晚年後悔,早知道直接接收「中華民國」四個字不就得了,幹嘛多加「共和」兩字來自綁手腳呢?

這裡要傳達的信息響亮而乾脆:如果中華人民「共和」國繼續以現代國際法內的主權要素來「統一」中國,那麼中國將永無寧日。不如先喘一口氣,重拾那模模糊糊的「天下」概念,先把現在的中國內部裡理順,搞不好到了下一代,大家就可以一起高高興興的「共和」了。

理財與理權

如果你有一千億美元的身家,你的最大挑戰就是理財。但如果你是一個十三億人口專制國家的最高領導,你的最大挑戰在理權。

理財的目標是增值,底線是不貶值;理權也一樣。然而在增值與貶值的策略上,理權和理財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當財富巨大時,風險分散是不可違背的策略,如果把一千億美元全部放在單一品種的資產,如黃金、石油或單一的貨幣、公司股票,長期下來輸面將大於贏面。但在理權這件事上,分散權力不但不會帶來穩定,而且可能帶來敗落。

有人會說,分權加上權力制衡,不是最穩定的結構嗎?這不是民主的精義嗎?不錯,但我們這兒談的是專制體制,而非民主體制。民主體制帶來的穩定性是以百年計,而專制方至多只能看到十幾二十年。

專制理權攸關身家性命

理財的道理,專家比比皆是,就不班門弄斧了。倒是「理權」這件事,台灣在世界上,只能算是中小型國家,權力也已經相對分散,沒機會見識赤裸裸的專制大國理權技能,在這兒與大家分享一二。了解專制大國在理權這件事上所面對的環境壓力,對台灣人民非常重要,缺少了這份理解,往往導致台灣社會拿自己對「權力」的經驗,來判斷彼岸現象的含義,而造成嚴重的誤判。

人的身體是非常脆弱的,即使彪形大漢,一塊石頭、一顆子彈也能要了他的命。因此核心權力者,需要重重的保護,這包括貼身衛戌、陸面武力及防空,這在美國、日本、中國、俄國都一樣;不同的是,前兩國靠的是制度,後兩國靠的是親信。另外,前者在民主制度下,不必擔心武裝政變,後者在專制制度下,必須時時提防。

國家再大,其核心權力集團其實不需要太多人,以美國聯邦政府為例,白宮內的真正決策人士也不會超過二、三十人,有時甚至五、六人而已(例如尼克森時代)。然而,此核心集團需要大量的周邊政治力量的支持,在美國就是國會及州長,在中國就是政治局二十五名委員及解放軍七大軍區司令,其他單位都不過是聽命行事的手腳或橡皮圖章罷了。

民主制度下沒有「最高領導」,再大的人物都是受到制度制衡的;但在專制制度下的最高領導,只要有三股以上擁有武裝力量的政敵同時發難,核心權力者就岌岌可危。這也就是為什麼,當自擁百萬武警力量的周永康和策動成都軍區的薄熙來,加上部份政治局成員、政壇老人開始結成一氣的時候,核心集團必須予以痛擊瓦解的原因。很少世人知道,促發當年六四血腥鎮壓的原因,學運固然是引爆點,但是背後的武裝政變壓力,也是親信衛戌部隊進城護主並掃蕩的要因。

權力集中,需要門面理由;古今中外,沒有一個集權者自認是為了權力本身。在中國,門面理由很多,慣用的是黨的團結、民族主義、打擊腐敗等等。中國的「理權」還在進行,台灣得避免成為門面理由,變成彼岸「理權」手法的要素。

中國「內政化台灣」的社會衝擊

警政署及法院注意!前方熊出沒!

未來幾年內,台灣的社會治安以及人際關係的法治基礎,可能出現突變,這和中國近來的兩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政治動作有直接關係:台胞證的晶片卡化,以及中國法院直接承認台灣法院的民事判決並予以執行。

這是兩顆把對台關係「內政化」的重磅炸彈,而且跨過「國台辦」、「陸委會」,直接宣布兩週後就執行。其政治意義在前三期專欄中(今周刊966、967、968期)已有敘述,這一篇則著重在對台灣一般平民日常生活的實際影響。

先談對台灣社會治安的衝擊。十幾年前有個老笑話:長期去國的人一朝回台,察覺台灣社會比起他出國前「突然」文明禮貌了一大截,待人接物皆輕聲細語,「不好意思」和「抱歉」成為人人口頭禪,於是驚問原因,搞笑的答案是:因為調皮搗蛋的人都去大陸發展了。

落魄台流只能回台求生

從八零年代開始,放棄台灣改赴大陸「調皮搗蛋」的台灣人總數有多少?這無從統計,但你隨便詢問一下老台商,今天在大陸搞惡質傳銷、老鼠會、電話欺詐的團夥中台灣人佔多大份量,答案可能是三分之一到一半。前陣子台灣社會責怪中國的假油惡習傳到了台灣,其實是倒果為因。早期的中國哪來私造假油的技術?那都是台灣的「調皮搗蛋者」拿著先進的化學技術到大陸引領風騷而成的氣候。後來的印假鈔、老鼠會、電話詐欺,全都是如此。

這批放棄了台灣而導致台灣社會文明「突然進步」的牛鬼蛇神,未來兩年之間可能被迫集體返台,因為晶片版台胞卡,將使得他們在出關、入關、辦駕照、進醫院、買車票時無所遁形;很快的,在中國的公安網之下,他們就會想起台灣的好、健保的美,而開始「回鄉就業」。他們做的行業不是製造業,無法轉向東南亞發展,只能回台灣。另外一批為數不少的人,也就是所謂的「台流」-被台商老闆遺棄的幹部甚或失敗的台商本人,也同樣的會在中國政府控制網的收緊下回到台灣吃頭路。

再談對台灣社會人際網的衝擊。在七月一日開始實施的新司法解釋下,台灣法院的民事判決,大陸法院一律認可和執行。這什麼意思?若台灣法院判某人或某公司欠你錢,你可以拿著判決書到大陸法院請求執行這某人在大陸的存款或資產。再如,前陣子報導的司法詐騙手法,騙子到法院告你,你不在意法院給你的通知日期,過期後法院就對你執行,例如假扣押你的財產。以後,台灣的司法詐騙集團只要收集所有在大陸有存款或資產的人名單,在台灣的「落後爛法」之下,大陸的法院都有權直接執行,而被詐本人可能完全沒有救濟手段。

想想,在台灣被中國單方面「內政化」之後,台灣的平民社會秩序還會受到什麼樣的、想都想不到的衝擊。你能不關心政治嗎?政府閣員、總統、執政黨和反對黨的各級政客們,你們昏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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