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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夢、台灣夢與歷史感

中國精英腦子裡憧憬的是漢唐盛世,如果達不到漢唐,那麼康熙帝國也好;吃不到魚,至少也得吃到蝦。總而言之,雖然嘴巴裡說中國已經推翻帝制一百年,但是事實上今天能夠讓中國大多的權勢人物熱血沸騰的,還是朝代盛世的概念;人們期待的,還是漢武唐皇康熙乾隆等「爺」,而不是盧梭、洛克、華盛頓、林肯,也不是孫中山、甘地或曼德拉等「人」。

半個身子陷在中國政治傳統的台灣

台灣雖然已經有了一人一票的初級民主,但是在官制上及人民心態上,半個身子還陷在官民對立的傳統泥沼之中;「父母官」及「百姓」還是台灣日常用語的一部份。社會一遇到困難,台灣人經常一步退到位的緬懷起蔣經國的父母官形象,還有諸如孫運璿、李國鼎等具有官德的人物。或者,在遇上無能無感的總統時,乾脆直接向中國歷史借來皇帝來比擬,例如把馬英九比喻成崇禎帝或晉惠帝。這好像一人一票是不存在的,好像台灣還未走入世界,還確實是中國的一部份。

普遍用「帝格」及「官德」來評價政治、習慣用「為官」、「百姓」等概念自稱,顯示了台灣人還沒有足夠的常識用經濟學的、管理學的、社會學的、心理學的概念來分析那些發生在周圍的事件。在這種知識程度及其語境之下,台灣社會很容易被中國的傳統思維打動。

例如,中國的朝廷官制必然腐敗,而朝廷反腐時必講官德,講官德必稱體恤百姓,或用台灣的語言來講,為官者必須對人民的痛苦有感。當下,中國正處在官員腐敗而朝廷大力反腐的階段,因此對官德的呼聲四起,中國高官在反腐時的用語是:「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此言確實令人動容,但是它打動的是一種在「官民結構」、「中央/地方結構」下的情緒,而不是一種自由民主法治環境下的情緒。但台灣也受到了這種語境的強烈影響。

踏進軌道如黑洞難脫離

事實上,這種官民之間的道德關係訴求,恰恰就是中國政治傳統的致命傷;它越強,平民社會系統就越弱。台灣如果說有一點現代的成就,那就是相對於中國,台灣已經開始不完全依賴官員的道德。台灣若再被拉回官民關係以及朝代興衰的意識中,走的就是可悲的回頭路。

台灣夢與中國夢的分叉點,就落在這裡;這個岔路口上的路標,一邊指向「好帝好官好百姓」,另一邊指向「無帝無官靠法治」,台灣夢要看清路標,視線不要模糊了。

漢唐夢不是台灣的菜!台灣的政治亂象可以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來解釋,不必動用到朝代學;台灣總統的問題可以用心理學甚至精神病理學來說明,崇禎帝、晉惠帝就讓他們安息吧。

「歷史感立國」其實是危機,不是轉機

人不能切斷對歷史的知識,也必須堅持追求對歷史的知識,但是人類走到當下,為了能夠進一步發展,必須認清一件事,那就是人的「歷史感」已經成為人類相處的主要絆腳石。

歷史感,和歷史知識不是同一種東西。歷史知識的成立標準,是嚴格的學術論證流程,而歷史感可以說是歷史知識的逃兵,它不服從知識的規律,帶著部分槍械脫隊,肆意縱橫,甚至在思想的原野中奸殺擄掠。

儘管強烈的歷史感可以發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爆發力,使得它富國強兵。但以,一個長期依賴歷史感進行競爭的國家,事實上已經身處危境。其中的危險,可以分幾個層次來看。首先,統一所有人民的歷史感是一件不可能的工作,人的本質是自由思想的動物,只能固窒一時,無法固窒永久;只要人的群體夠大,遲早會出現相衝突的歷史感,在「歷史感一元化」的文化氛圍內,這種衝突只能帶來鎮壓或者革命。我們的歷史知識中充滿了血淚斑斑的事例。大者例如,由希特勒挑起的納粹歷史感,帶來了數百、數千萬人的喪生;小者例如,中國國民黨退敗台灣後所秉持的一元化歷史感,終招致台灣本土的歷史感的挑戰而崩盤,雖然這場歷史感的衝突帶來了台灣的民主化,但是由於其底層動力是歷史感而不是人性的啟蒙,至今台灣還置於歷史感衝突的危境之中。

固化的歷史感無法應付變化的世界

依賴歷史感作生存競爭,還有一個更為根本的危險。那就是,歷史感的本質傾向於固化,而人類的未來傾向於變化;以固化之思想價值,在一個變化的環境中競爭,被淘汰的機率太大了。若我們尊重歷史知識,應該可以知道,人類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固化的歷史感能夠屹立不搖的,它們之中的絕大多數被徹底淘汰,僅存的或只是名義上的存在,如歐洲的皇室,或在式微過程中,如教廷體制。

人不能擺脫歷史,人有記憶能力,人的生存靠傳承,這是個事實。惟其如此,我們更得小心翼翼的對待歷史。歷史學者在建立歷史知識之時,固然困難重重,然而對歷史知識的最大攔路虎,卻正是人們的歷史感,尤其當歷史感的話語權集中在少數人手中之時。在固化的歷史感之下,歷史知識的挖掘只能朝向一條被允許的脈絡,久而久之,該歷史感就被自我證實了。

歷史感的自償機制

人具有理性的成份,而人之間的衝突化解靠理性,儘管過程也艱難,但是這點毋庸置疑。一種歷史感,無論開始時是多麼的理直氣壯,若任由其脫離歷史知識而奔馳,到頭來它就會威脅理性。如前所述,歷史感具有自我證實、自我實現的特性,日久天長之後,它不但能通過片面的歷史知識來鞏固自己,還能導致人們的行動方向一致化、焦點化,從而產生最新的「實證」,導致衝突事態升級。這很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看到的案例,例如某人相信別人不喜歡他的某種行為,他就有意無意的凸顯自己的那種行為,結果當然就會進一步證實別人確實不喜歡他。

今天的人類,正處於這種「歷史感的自償機制」的巨大威脅之下。地球資源不夠,區域、人種之間的分配不公,經濟的掠奪等等,固然對人類的和平交往是極大的障礙,然而最大的危險還是在於,當這些種種問題附身於某種強大的歷史感之時,或者說當歷史感收編了這些問題之時。顯著的案例就是當今伊斯蘭主義對世界的挑戰。部份西方學者如杭廷頓以「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來詮釋這場衝突,其實,冠以「文明」一詞有點美化人類這種動物的嫌疑,甚至也是一種西方的自我「文明歷史感」誤區的表現。

未來感,才是一個國家的出路

除了靠歷史感維繫自己的文化、國家、生活方式,人類還有其他的出路嗎?其實是有的,那就是基於歷史知識的未來感。與歷史感相較,未來感的核心差異就是,它基於演化的事實,它承認未來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變化。未來感啟自一種心理上的斷代,塵歸塵,土歸土,過去的歸歷史,未來的歸演化。演化論的核心之一是「物競天擇」,而依戀於歷史感的物種,在未來充滿變數的前提下,終究是競爭失敗的,生物界如此,人界亦如此。

當下的中國,正處在一個以歷史感立國的氛圍;強烈的歷史感,正在稀釋那好不容易才產生的一點未來感。儘管這種歷史感立國的策略有其社會現實基礎,然而如前所述,歷史感的自償機制特性,會使得未來的路途越走越窄。許多人認為,中國是個歷史感的國度,事實上,這說法只在漢朝以後有效。在先秦的思想中,以易經為代表,講究的是變化世界下的未來感,否則,「日日新,苟日新」、「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之言作何解?即使在民間,也有敬祖慎終之說;祖先,是用來敬的,不是用來追隨的,自己的未來是自己負責的。

過去30餘年,歷史感幫助了中國在世界立足,但只有未來感才能讓中國在世界創造;中國需要從歷史感立國,轉向以未來感立國,才能趕上人類文明的發展。

中國以及台灣,必須相互用未來感說服對方;任何基於歷史感而非未來感的說服方式,終歸是無效的。

為什麼只有「流浪狗」,沒有「流浪狼」?

這一輩子,有機會我就與狗為伍。不一定自己養,只要是狗,我的、人家的、街上翻垃圾的,我都親近,常常和陌生的狗說話卻完全忘了繩子另一端的陌生人,事後總感內疚,我怎麼沒跟人打個招呼啊。我甚至於覺得我懂狗語。全世界的人說幾千種語言,但是全世界的狗都說同一種語言;若說「國際化」、「地球一家」,狗比人更有資格號稱世界公民。

因此,我對狗的心情是有一些了解的。狗語雖然世界一家,但是,狗有狗格,千姿百態,有野性的狗,有溫柔的狗,有好強的狗,也有憂鬱的狗。在環境的壓迫之下,野性狗會故作溫柔,好強狗會被壓抑擺出「小男狗」、「小女狗」的姿態,但同樣的,溫柔的狗在壓力之下也會猛咬一口,憂鬱的狗也總有滔滔不絕狂吠的時候。

沒有「寵物」,就沒有「流浪狗」

什麼樣狗格的狗,都有可能成為流浪狗,這完全是人把狗當寵物的後果。如果不是先有「寵物」的概念,哪來的「流浪狗」概念?「流浪」就是「沒有家」,但是狗本來就有家啊,一隻公狗,一隻母狗,加上狗仔,本來就是一家狗啊。流浪狗不是生來就沒有家的,而是人把牠的家拆散當作寵物,牠才具備了做流浪狗的資格,牠也因此開始扭曲狗格,以討好人為職司。一旦被放逐,小狗沒了狗家,大狗已經失去捕鳥抓鼠的能力,只能翻垃圾桶,就被稱為「流浪狗」了。

為什麼沒有「流浪狼」?

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世界上有「流浪狗」,但卻沒有「流浪狼」或「流浪虎」?為什麼?那是因為,狼,虎,都拒絕做人的寵物。我自有家,誰稀罕你給我的家?我的覓食能力比你人還強,你憑什麼養我?別自大了。一隻狼,一頭虎,即使被群體逐出,孤身漫遊於荒野,也還是一隻驕傲的狼,驕傲的虎。即使受了重傷,牠也有自我療傷的能力,療傷不成,牠也會驕傲的孤獨死去,不會回去巴結群體。

這一篇,談的是台灣年輕人的處境。但是,我還是要先推薦一本一百一十年前小說,美國作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 《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 因為那是一個狗的故事。

「巴克」的故事

主狗翁(不是主人翁)名叫「巴克」(Buck);當然這是牠的主人給牠取的名字,幾年後,牠就忘記了自己曾經被叫巴克,只有在做夢時,才恍惚閃過那溫暖壁爐和被叫巴克的那隻狗。這是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

巴克從小衣食無缺,文明有禮,走在街上,人人稱牠好狗,主人提供吃與住,理所當然。一日,惡僕把牠賣了。

關在環境惡劣的狗籠,吃飯時間到了,沒飯來,吃飯時間又到了,還是沒飯來。終於,一盆餿水塞了進來。巴克嗅一嗅,不吃,一輩子沒吃過這麼臭的東西。

茸毛壯漢走進狗籠,給了巴克生平第一頓毒打,巴克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恐懼這件事。奄奄一息的巴克,接下來三天連餿水都等不到。然後,那盆餿水又塞進籠子,還是三天前那一盆,當然更餿了,巴克一聲未發,拐著腿上前,呼嚕呼嚕把盆子給舔得乾乾淨淨。

巴克成為工作犬,一開始備受其他惡犬欺負,文明的巴克逆來順受,但牠的肌肉日益強壯,直到有一天,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被欺負,於是下一次被霸凌之時,牠挑了一隻體型比牠大的狗,一口咬斷對方咽喉。從此,沒有狗敢再欺負巴克,茸毛壯漢也咧出笑容,這隻狗買對了。

在工作犬界,巴克出了名,狗就怕出名,巴克又被轉賣了數次,歷經了整個阿拉斯加最惡劣嚴苛的狗主的磨練。再壯,巴克也倒下了,一日早晨,牠無力再拉雪橇,主人一頓毒打,巴克腦海中閃過當年那溫暖的壁爐。這時,一個懂狗的男人,竟然願意買下巴克,帶回他的狗隊療養。

這個男人,沈默寡言,但是他把巴克當作一隻具有獨立狗格的狗對待。從來不打牠,也從來不誤牠的食。巴克打心底感激這個男人,把他當作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站,牠再也不要伺候其他人了,牠立下決心要對這新主人死忠。有一次,狗隊在一處懸涯邊上過夜,男人開玩笑的拿手往懸涯一指,說,巴克,跳下去。巴克沒有二念,起身就奔向懸涯,男人撲上前去抓住巴克後腿,把牠抱在懷裡,問說你在幹什麼呀。巴克不明白,為什麼主人改變了主意。

巴克完全忘記了溫暖壁爐旁的尊嚴日子,牠現在只知道生存,在荒野中和一個不把牠當狗的男人一起生存。一個夜裡,牠又聽到了已經聽過無數次的遠處狼嗥聲。然而這一次不同,牠覺得自己身體內有一種燒灼感,想要回應那種狼的嚎叫。巴克清了清喉嚨,努力的山寨那狼嗥。寡言的男人看了也不禁咧嘴笑了,他摸摸巴克的頭說,巴克,哪一天你想去了,你就去吧。

接下來的日子,巴克的膽子大了,在男人熟睡的時候,牠會溜出去,一點一點的靠近狼群。終於有一夜,在一個山坡的長草堆中,牠看到了十幾對閃爍的眼睛。眼睛們看到牠,集體轉身而去。巴克尾隨,誰知道這一尾隨就尾隨了一整夜,巴克跟著群狼在月光照耀的原野上奔馳,牠從來沒有如此像自己,渾身的細胞每一顆都像一部小發動機,每一根肌肉都扯直,巴克邊跑邊想,也許這才是我?

一夜奔馳,巴克累了,牠想家了,想那個男人了。疲憊的回到昨夜那個營地,但只剩燒爛的帳篷,還有瞪大眼睛不作回應的男人屍體。兩個還在收撿財物的印第安人看到巴克,說,看,還有隻狗,帶回去。但他們帶不走巴克,憤怒的巴克帶走了他們的生命,只花了兩口,就咬斷了兩個喉嚨。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當地的印第安部落開始流傳一件事:那隻帶頭的狼碰不得,牠永遠跑在狼群的最前頭,印第安人只要被牠碰到,沒有一個活著回來。那隻狼,已經完全忘記被遺棄的感覺,牠不知什麼叫流浪,不知道什麼叫恐懼,牠不需要被餵,牠靠實力覓食,牠已經忘掉了餿水的味道,牠吃的都是新鮮的。牠甚至忘記了,曾經被人叫巴克。

「脫狗入狼」:「狗生」的四階段

啊,現在可以開始談台灣年輕人的心理狀態了。巴克從衣食無缺,到必須打工掙餿水,到得到尊重後為人盡忠,到鍛鍊出獨立獵食技能,經歷了「狗生」的四個階段。進入荒野的大世界,是巴克能夠「脫狗入狼」的條件,否則,巴克的命運,始終還是小鎮中的小確幸,終其一生害怕流浪的寵物。

台灣的大世界荒野挑戰已經來臨了!是等著被賣掉之後碰運氣變成狼,還是現在就主動走向荒野,主動的變成自己定義的狼?總而言之,躺在溫暖壁爐旁等著被餵的日子已經不可能了。

這可不是鬼話,我17歲時讀了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徹夜難眠一週之後,奠定了我的人生打拚觀,若不是這本書,我至今可能還在喝餿水,還在抗議為什麼體制不懂得照顧我。

以「體制」為座標,你或許可以得到溫飽甚至美食,但你也可能因為不見容於體制而變成流浪狗。人生在世不過80年,做自己都還尚且不夠用了,還落到以體制為座標,坦白講,蠻傻的。幸好我沒有,不知你如何?

什麼樣的父母,養出什麼樣的教育部

人才來自教育,但教育不一定來自國家。猶太人1948年才建國,但從18世紀起,猶太人就人才濟濟,思想、科技、經濟上影響了整個地球。試問,四處遷徙、到處受排擠的猶太人,何以在沒有一個國家教育體制,也沒有「教育部」的條件下,得以培育地球級的人才?

答案是:猶太人沒有國家、沒有政府、沒有教育部,但是有紮實的家庭教育和自己的學校。套用台灣最流行的句法,猶太人向來「自己的孩子自己救」。在這種價值觀下,建國之後養出了今天的以色列教育。

那麼我們再問自己:台灣有統一的國家教育,有專權的教育部,有集中的資源,何以今天的台灣人普遍對自己和兒女所受的教育不滿?何以台灣教育不出地球級的人才?何以台灣教育出來的大學生,極大比例的還不如猶太人教育出的高中生?大小絕對不是原因,以色列的土地只有台灣的60%,人口只有800萬人,台灣的1/3,而全球猶太人的總數也只不過1800萬人,比台灣的總人口還少得多。

台灣教育「很中國」

有人說,台灣的官方和家長受到傳統中國教育方式的束縛,因而施展不開。這是事實,但也有點怪;台灣教改的同時期,也是「去中國化」的高潮期,怎麼在教育這件事上的壞習慣、壞價值去不掉呢?是不會切,還是,根本不願意切?

至今台灣的教育還「很中國」,其中最要命的一點就是,台灣社會如同中國社會一般,還認為教育只是「國家的事」、「教育部」的事。我知道,這樣講會讓很多人跳起來,教育怎麼可能不是國家的事、教育部的事?但是,正是這種打不破的「中國式信仰」,導致台灣今日教育與世界脫節。道理極其簡單,台灣的政府基本上是與世界脫節的,把教育完全托付給政府,當然也就脫節了。而今大家看到的教改失敗和近日的12年國教風波,正是台灣父母、家庭、學校把教育全盤「托付」給政府/教育部的後果。(經濟全盤托付給政府的後果也一樣,但那不是本文的主題)。

公平的說,比起40年前,台灣近20年來的官方教育,在形式上確有進步,從填鴨應試型,走上了開放多元型。然而,為什麼社會還不滿意?這種不滿意,是否只是進步過程中的陣痛,隨著時間就會越改越好,然後台灣就開始人才輩出?答案顯然不是的。這還得由「開放多元」這觀念的本質談起。

唐裝改西裝 —沒有靈魂的教育新世界

教改以來,「多元化」及「開放」一直是各界,包括官方,腦中的神龕。今日的問題,難道是多元化和開放的後果?道理上不可能,除非人們願意回到威權式的教育風格。那麼,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台灣家長、學校、教育部腦中所想、口中所稱的「多元」與「開放」,其實還只是一件由唐裝修改而成的西裝,因而鬆鬆垮垮、怪裡怪氣,扣子經常扣不上。

教改的背景是威權、填鴨教育;人們希望擺脫那種狀態,因而有了教改。威權填鴨教育是中國特色,台灣人受夠了,猛力一跳,卻跳進了另外一個中國特色,那就是形式主義的坑洞,那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坑洞。非常弔詭的,也非常中國的,台灣人因為拒絕威權靈魂,而跳進了一個什麼靈魂都沒有的世界。

失去靈魂的後果 —形式主義和指標主義

在這個沒有靈魂的教育新世界裡,只有才藝,只有形式,而沒有思考,沒有感悟,但一切的一切,都有「指標」。因此,學生會多少種才藝,成為了「多元化」的指標,學生是否參加校外活動,成為了「開放」的指標,學生取得多少張校外的獎章,成為了「才能」的指標。這種指標掛帥的形式主義,取代了威權教育時代的考試分數掛帥,濫觴之餘,連大學教授的「學術成就」都以發表多少篇論文為指標。台灣人認為,這樣就和國際接軌了。殊不知在形式主義、指標主義之下,「因人施教」、「適性揚才」根本上已經不可能。「緣木求魚」這句成語 —順著樹幹找魚,正是所謂「教改」的寫照。

指標主義:潛能的殺手

一個學生,可能對色彩非常敏感,但是因為同時被迫學習笛子、跆拳道、英文,而喪失了發展成為畫家的機會,雖然他的綜合指標不錯而上了名校。另一個學生可能數學極有天份,但因為作文也不錯而糊裡糊塗的在排序之下上了名校的中文系。這導致了人才資源的錯誤配置,這是社會的損失也是當事人的不幸,但它卻天天發生在你我周圍。

就在上禮拜,一位知名大學的教授談起了一件事,他意外的發現了一名中文系女生的數學天份比起數學系研究生還要高出許多,但是這個女生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從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大學一路受教育,只知道自己考數學時感覺很容易,但從來不知道自己可能成為數學奇才。

我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小孩,從小成績不好,國文、英文兩不通,但一直看不起數學老師,因為他們「太爛了」,經常被他看破手腳。他是個喜歡電動遊戲的數學小天才,倘若及早把他導入編程(Coding)的領域,他可能大放異彩。但因為文科成績差加上叛逆性格,綜合指標始終低落,最終輟學。他現在在台北萬華幫人賣衣服,他今年17歲。

形式的指標主義,使得台灣學生什麼都淺嚐即止,樣樣事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人類天生的思考力和感悟力就這樣隨風而逝。家長不再重視子女的真實能力,而汲汲於找補習班和老師幫孩子蓋上各種「印章」,校方則熱衷於組織孩子參加外國(收費的)公司主辦的「通通有獎」商業展覽。整個「教育」,變成了比較誰家有錢的競賽。

大人的集體嘉年華=孩子的災難

台灣的教改,在「多元化」、「開放」的口號下,落入了形式主義和指標主義。這是父母、學校、教育部三方的集體嘉年華,但卻是學生的災難。個別的學校,個別的老師,雖然知道這是場災難,但也勢單力薄,無力回天,只能小範圍的在自己的地盤內施展「小確幸」。家長們呢,少數明白人也只能自力救濟,但多數人還是像魔鬼附身一般,在形式主義和指標主義的宰制下進行對孩子的愛。

官方教育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鏈」,其中牽涉不止是經費,還有各方的前途、地位、面子。若把「教育界人士」和500萬家庭的家長的總數加起來,恐怕不下於半個台灣人口。這就是為什麼它一旦成型之後,哪怕再荒唐,都難以撼動的原因。

一個難以撼動的體系,如果只是出現效率問題,那麼還可以通過結構調理、流程改善來挽救,但是,如果是基本價值觀的問題,那麼,就只能通過手術式的變革以挽救。動手術是一件痛苦的事,通常人們不願意動手術,寧可以拖待變。然而,在今天世界發展的速度之下,「拖」的結果就是越來越脫節。

教育部以為自己是交通部

不客氣的說,台灣的教育部,潛意識裡還以為自己是交通部,管的是學校、老師、學生之間的升學交通秩序,因而設計出各種道路規則、廣設紅綠燈,講究道路使用公平性,如何不撞車。然而,學生的潛能是飛鳥,豈能交通控管?交通控管的結果,或許能餵養出一批遵守交通規則的明星學校和好學生,但是鳥群的翱翔能力和覓食能力卻因此喪失。

什麼樣的家長養出什麼樣的教育部

公平的說,教育部變成「升學交通部」,一半也是父母家長所促成;台灣的教育部,不過是台灣父母家長腦中價值觀念的投射。這裡又不得不提那個讓很多家長不快的觀點:台灣父母對子女的「愛」,還非常中國。中國式的家長愛,把子女當成父母成就的指標,把學歷當成子女成就的指標。這種「愛」的根深蒂固,竟然使得台灣父母看不到台灣已經充斥的「流浪學士」、「流浪碩士」、「流浪博士」的現實,而還爭先恐後的把孩子往體制的絞肉機中送。許許多多台灣父母,受限於他們自己的成長經歷,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獨立人格」這境界,也不曾體驗過(或忘記了)自主思考的美妙感悟時刻,以至本身的人格就不夠健全。因而,他們只能汲汲於自己和兒女的「社經地位」,所期望於「學校」和「教育部」的也不過就是「滿足自己對社經地位的期望」這件事罷了。

期待體制,還是自救?

12年國教排序入學的問題,就是這種「形式指標主義」加上「家長社經地位期望」兩者激盪的後果。別看某些家長們當下鬧得那麼兇,其中絕大多數,抗議的只是社經地位分配的問題,而不是子女接下來的教育能否適性揚才的問題。說到底,這些家長還是認為教育是教育部的事,而不是學校的事,更不是家長的事。

台灣教育,木已成舟,體制難以撼動。教育部口中的「繼續改善」,估計也不過就是在形式上、指標體系上,做出一些調整。但如前所述,這只是緣木求魚,弄不好還會進一步惡化青年的人才配置,和傷害經濟困難的家庭。

體制再荒唐也難以撼動,但還好在教育這件事上,基本的單位是學校,而學校的校長、老師和家長是可流動的。也就是說,教育可以一個學校一個學校的變革,只要這個小範圍內的老師和家長能夠改變他們的價值觀,就能另立典範,與官方體制進行平行競爭。我們只能假設,在台灣成千上萬的學校當中,總有一批在價值觀上、勇氣上還未「失守」的校長、老師和家長群。他們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寄望於體制了,只能「自己的學校自己救」、「自己的孩子自己救」。

怕的是,中央權威的「部」,通過大一統的「法規制度」,像拍蒼蠅一樣的拍死想要變革的學校、校長、老師,或者那些想要成立新做法的學校的人士。

如果連社會自發的「平行競爭」都要壓制,那麼我們就只能回到那個最最基本的議題:如果取消教育部,台灣會怎樣?

搶救大學生,請拿起手術刀

談遍各階層,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台灣再不翻轉就沒救了。各方人士,都在憂心忡忡的疾呼變革,政治上的、經濟上的、文化上的、教育上的。每個陣營,都在推銷自己的看法,指責他人的不是。然而,很少人正視一個冷酷的事實,那就是,台灣已經超載了,若不先進行手術式的卸載,也就是先做「減法」,台灣的回旋餘地將越來越小,就如小籠子裡的困獸,任何掙扎都只會傷到自己。

今天的台灣,什麼都已經超載,人口超載了(儘管有少子化的問題)、政府公務體系超載了、財政超載了、人民心理的期望也超載了。關於這種全面超載的現象,作者在《與中國無關》一書中做了詳細的分析,此文無法盡言。此處僅以教育為討論範圍,說明超載的可怕性,以及治療教育超載所需要的手術。

教改—不成樣子的聖誕樹

台灣當年的教改,就像一株剛買來的聖誕樹,誰看到了都想掛個自己喜歡的鈴鐺上去,20年下來,這株聖誕樹已經駁雜的不成樣子了。當時社會各界初嚐解嚴滋味,人人都想發揮意志力和創造力,人人都是善意,沒有人出於惡意,縱使在過程中有霸,那也是善霸而非惡霸。然而,烏合的善意卻可能帶來意料之外的惡果,整個社會也只能概括承受。現在追究歷史功過,既無可能,也沒必要,不如大家放下屠刀,聚焦於解決問題。

12年國教—典型的「加法」後果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精英掛帥」和「平民機會」路線的鬥爭。社會上明明存在兩種價值、兩種需求,偏偏有人堅持把它們「一鍋煮」,想設計一個兼顧的「最優方案」出來。在這兩面兼顧的目標之下,必然出現「聖誕樹現象」,人人在自己的價值觀或利益考量下做加法,你一個鈴鐺我一個鈴鐺之後,美意變成了四不像,制度變成了拼裝車。

一直掛鈴鐺做加法,最終結果一定是矛盾百出。例如,會考結果不採「計分」而採「區段」,但最後又用「總分制」來決定分發;前者是「不排序」的精神,而後者是「排序」的精神,二者相混,在本質上就是矛盾的事,有如在追求一個「圓形的方形」,後果可想而知。再如,允許填寫志願,精神上就是「尊重個人選擇」,然而又加上一個「人要有自知之明」的「懲罰扣分制」,這等於是一種「射不中要賠」的飛鏢遊戲,若放到遊樂場裡,不被人罵攤主神經病才怪。

而今解決之道,只有做減法;若再繼續做加法,以為再加幾個鈴鐺上去,聖誕樹就會由醜變美,那只會讓社會輿論爆炸。要做減法,腦袋想通了、放下面子就不難。原則很簡單:不要把矛盾的需求放在同一階段上。社會上既然具有「精英掛帥」和「平民機會」這兩種根深蒂固的矛盾價值觀,階段分開就是了。

公立學校不分明星或技職,豐富其特招內容,一律強制開放50%名額供特招,不服的學校,取消公立補助。先辦特招,後辦會考,取消單科掛帥制(如作文),擇校志願的填寫,取消懲罰扣分制。由於是先特招且名額高達50%,攀不上建中北一女,家長學生只能摸摸鼻子走會考。沒有了志願懲罰,排不上優選志願者也只能摸摸鼻子。私立高中若要100%特招,那也隨它去,招不滿,不給分發,後果自負。

那麼,打破明星學校、人人就近入學的平民理念呢?如果政府有一步到位的膽量,那就幹吧。但從台灣政府系統過去政績來看,配套措施一定搞得七零八落,政府任何冒然之舉,還得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只有先進國家高中程度的大學生,我們要怎麼辦?

這又是教改20年猛做加法的後果:人人上大學、改個名字就上陣的「大學」遍地開花,導致教育資源攤薄,學無專長、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學生滿大街跑。社會要怎麼辦?國家怎樣做才對得起這些被「請君入甕」的青年人?

台灣社會恐怕已經湧進近百萬名這樣的大學生,接下來5年,還有近百萬名要踏入職場。把問題再問得狠一點:這些位數可能佔到90%,有待提升就業力、生命力的大學生,若要挽救他們,需要的是內科調理,還是外科手術?

內科調理費時費力,一顆顆天真無邪、常識似通非通、閱讀力、表達力、專業力三缺的腦袋,得要調理到何年何月?把話說到頭,他們過去10年所受的教育,不就是內科調理嗎?十年都調不出來,何以再多調幾年就調得出來?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外科手術了。如果社會不忍心對他們動外科手術,那就等於鐵了心害他們一輩子,同時也害了國家接下來的競爭力。

什麼樣的外科手術?其實沒那麼可怕,而且我打賭大學生們會爭先恐後的奔向手術台,會害怕的只有他們的父母和老師們。手術很簡單,那就是:在畢業之前,必須出國打工兩年,否則不發畢業文憑。

別看錯了,是出國「打工」,不是「實習」,不是「體驗」,更不是「遊學」。打什麼工?坦白講,無所謂。有能力的去給人家寫電腦程式、做設計助理,有興趣的到星巴克泡咖啡,沒能力的去做體力活。這兩年時光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世界來教育我們自己教育不好的青年,讓世界來幫助他們「轉大人」,鍛鍊他們在自力更生下的自信心與榮譽感。兩年下來,他們世界觀有了,自力更生的信心有了,(各種)外語進步了。願意在國外留下來的,就留下來,願意回國的,就回國。

百萬青年百萬工

台灣每年在校大學生超過100萬,畢業生22萬,世界各國哪有那麼多工作給他們打?這也只是一件事在人為的事,外交部在世界各國有那麼多的駐外點,坦白講也沒啥外交可做,不如用來接洽各國的打工機會,我們還有經濟部駐外單位,還有僑委會駐外人員……泱泱中華民國官僚體制完備,不用白不用。培養一個「百萬青年百萬工」的大型計劃,若由政府出面包裝推動,在充沛的公務員資源下,必然事半功倍。這是常年臃腫的公務體系的難得一次報國機會。

另外還有一些值得質疑的問題,其實也只要拿出企業經營的精神,都不難辦。例如,各個國家都有青年就業問題,為何要接受你台灣的青年前來搶占工作機會?其實,這只是一個條件交換的問題。台灣青年外出打工,並不是台灣沒工可打,單單南部的農業,常年性的缺工就在10萬人以上,而且待遇可達30K以上,更不用說全台灣那些苦於找不到工人的勞動力行業。這些台灣青年認為不值得做的工作機會,完全可以開放給其他國家的青年,作為國與國的交換條件。

或曰,那台灣青年在台灣打工不就得了,何須外出?這裡不得不提一個古人的智慧,那就是「易子而教」,自己的兒子通常自己管不好,那就和外人交換來管教,不傷感情還有效。換個文化、換個環境,青年都會快速成熟、快速學習,這對雙方的青年都有利。

再來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一般台灣大學生沒有能力負擔出國的費用。這問題更簡單了。台灣不是正面臨國營企業減肥、年金改革、退休金改革嗎?其實,超過一半的軍公教「大人」們心裡已經願意接受改革,只是心理上還找不到平衡點。那好,我們就提供一個絕對神聖的理由:為了下一代的世界競爭力,我們每年從國營預算、人事費用、年金、退休金中節約出300億台幣,專款專用,補貼大學生出國打工的先期費用。以每人補貼5000美元計算,這樣一年就可送出20萬大學生出國打工,十年就是200萬大學生。如此,十年之後,台灣整個社會的世界競爭力將脫胎換骨,又是好漢一條。

計劃中必須包含一個嚴格規定,那就是打工目的地必須包含世界五大洲、100個以上的國家。學生們抽籤,抽到哪個國家就得去哪個國家打工,但允許私下交換。這樣,十年之後,台灣將成為世界上最國際化的國家。若問,如果抽到非洲坦桑尼亞不想去怎麼辦?對不起,這就像當兵抽到陸戰隊,不由得你不去,除非你放棄大學文憑。

技術性的問題,都可以解決,剩下的就只有父母和老師們的擔心了。這點,只能曉以大義了。出國磨練兩年自立更生的能力,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危險性不見得就大過攀登南湖大山。何況,國家可以提供基本的醫療保險。家境優渥的父母,願意在兒子打工地買一處豪宅「伴工」,天天送便當,那也是他的自由。

台灣僅剩的主要資源是人力,也就是手腳和腦袋。其他的天然資源,如什麼樟腦、蔗糖、紅檜、金砂、煤礦,當年都已經被人奪走。今天台灣的地底已經挖不出東西,能種東西的地面也很有限,唯一能讓這個島生存發展的,就是青年的手腳和腦袋。

台灣可以繼續騙自己,繼續相信台灣還有能力對青年做「內科調理」,繼續做加法,浪費大筆鈔票在那些無用的、蜻蜓點水式的「大學生輔導」上。台灣也可以像個漢子,以十年為期做減法,一方面將80%的「大學」改制成為技職專所,一方面送出百萬青年至世界磨練。一進一出,十年後的台灣可以昂首闊步於世界。

抉擇,是今天台灣「大人」的。大人若不知悔改,青年人可以自己行動,拿起背包到世界打工磨練去,誰怕誰呢?

做人,還是做機器人?

教育是用來幹什麼的?走遍地球,萬變不離其宗的,可以凝結為兩個思路。其一,教育是用來訓練人的生存能力的,其二,教育是用來挖掘人這種生物的潛力的。前者,著重的是受教群體的技能,或曰競爭力,後者,著重的是每一個個人的自我實現,或曰人生幸福。

非常不幸的,後者的實現,有賴於前者的成就。用世俗語言說,就是「XX不能當飯吃」,這個「XX」,你可以套進「自由」、「民主」或者一些其他崇高的字眼。但也非常弔詭的,以前不能當飯吃的某些東西,在人類經濟變化了之後,竟然變成可以當飯吃,例如,「遊戲」這個東東。老一代視遊戲為荒廢,但新一代人視遊戲為一個可以用來吃飯的產業;其他如「娛樂」、「設計」、「廣告」、「公關」等等都是。

總歸來講,「吃飯」和「活出精彩」兩件事,需要一種先後的順序和有機的比例,社會才會達到幸福。次序弄顛倒了,人不會幸福;比例失調了,人也不會幸福。

大哉問:台灣在這兩件事上的次序排對了嗎?比例合理嗎?

答案只能是否定的,否則不會有22K的話題,也不會有「小確幸」這種概念的浮出。

那麼,我們就來談談台灣教育中的次序和比例問題。

22歲以前不需要吃飯技能?

今天的台灣,一個人可以從幼稚園到大學畢業,完全碰不到「吃飯技能」這檔事。問題是,新一代的台灣人每一個人都可以讀大學,邏輯告訴我們,未來幾乎100%的台灣人,22歲以前都沒有吃飯技能。與此同時,世界上的先進國家早已在10年前就進入「學用合一」的潮流,20歲、18歲、15歲、甚至12歲創業的案例不斷蹦出。可以斷言的是,以台灣當下的官方教育體制,10年之後台灣在世界上的「吃飯技能」排序,當落入「地球放牛班」行列。

極小一部份台灣人不會受到大影響,那是老爸老媽很有錢的人,他們老早把兒女的房子、聘金、孫輩的出國教育費準備好了。IQ 很高的人,也還好辦,他們憑著高智商,22歲以後再追世界,也還能混日子,例如去替那些IQ比他們低很多的外國人做下屬。

我們關心的是90%的台灣人,如果他們不行,即使10%的「高等台灣人」還能夠嵌入世界潮流,也不過就是那10%的個人造化,而不是台灣整體的提升。

為什麼台灣的教育會落入「22歲以前不需要吃飯技能」的理念?這有幾方面的原因。首先,台灣曾經窮過,12歲就必須幫忙養豬,18歲就必須進廠做工,因此大人們說,不行再苦自己的孩子了,必須讓他們無憂無慮的念完大學。

其二,這是一個「精英誤國」的案例。台灣的精英出國留學,但多半是短期幾年的蜻蜓點水,或只是關在象牙塔中努力,對其他文化的理念、社會經濟其實並無深入體會,然而雖然沒有真正吃過豬肉,但究竟看過豬走路,因而回台灣後很自然就成了意見領袖或位居高位。套一句歷史學家的名言來說,「在瞎子的國度裡,獨眼龍就是國王」,獨眼龍看不到180度,因而容易形成偏見,推波助瀾了偏頗的政策。

其三,當然就是父母腦中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中國價值觀;大學數量越多,升學補習班的數量越多。在教育這檔事上,台灣還很中國。

結果就是,台灣的大學密度居世界之牛耳,有人說是148所,有人說是165所,單單這個確切數目搞不清的現象,就透露了大學如雨後春筍的事實。香港的大學數量是8所,照它的密度,台灣不應該超過25所;新加坡專校林立,但是正式的大學只有兩所,換算人口,台灣不應該超過10所。人口兩倍多的韓國則近似台灣,全國冠以「大學」名義的學校有370所,其中一半是私人辦學,屬於國家層級的有43所,然而,2011年李明博總統公開向全國宣示,大學數量太多已經削弱了韓國的競爭力。韓國教育部長也說,大學數量最好減少40%。

真正的全科大學,台灣有個20家,足矣。30萬到40萬的頭腦可以在「不必擔心吃飯」的環境中天馬行空、放任奔馳,比例上對台灣夠了。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如何提升這20家大學的世界競爭力?如今,台灣第一的台灣大學,世界排名在百名之外,亞洲排名也僅得14。

母雞加公雞,打通中央研究院

在學術上,台灣其實有一個秘密武器,那就是由大陸1000萬平方公里格局帶來台灣的「中央研究院」。台灣才3.6萬平方公里、2300萬人,若就台灣論台灣,何苦去硬撐一個帝國格局的「中央」學術機構?面對吧!中央研究院已經日漸凋零,何苦把自己放在一個看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就要淒然淚下的位置?

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中央研究院內依然藏有龍虎,足以傲視亞洲。只是這些龍虎都已落入平陽,壓抑度日。就像日本由當年的「脫亞入歐」轉為今日的「脫歐入亞」的覺醒一樣,中央研究院也應該有「脫中入台」的徹底覺醒才是。

因此,中央研究院的學術資源,應該和台灣的20家全科大學資源打通,成為一個「母雞加公雞」的有機資源體系,如此一來,一個領先亞洲的大學體系指日可待。如何打通,這點讓學界、政界去辯論,但終歸不能又變成一個「上級領導下級」的結構,而必須類似一個互聯網互通有無的去中心化結構。

90%的台灣青年不讀大學,去哪裡?

去一個比「讀大學」更美妙的世界!那就是一個「學用合一」的世界。

世界已經實質翻轉,而台灣還把已經普遍的事實當作「前瞻」來看,永遠落後於世界好幾步。首先,技能學習以及創意突破,在先進世界裡老早已經「去中心化」,而融入了各種不同的機制和機構。雖然名義上還稱為「老師」、「學生」,但那只是語言的習慣趕不上現實,「老師」早已不是老師,「學生」也早已不是學生,「教室」早已不是教室。

以MOOC的「慕課」線上學習風潮來看,100萬人在時差、地差之下同學一門知識或技能,「教室」在哪裡?單一「學校」的「文憑」在哪裡?

以中小學的翻轉教室(Flipped Classroom)來看,教室哲學已從「師道」轉為「生道」,塞知識已經變為自主找知識,眼耳掛帥已經變為手腳掛帥。

以軟體程式技能而言,「編程」(Coding)的能力已經成為孩童的基本能力,就像加減乘除的基本能力一樣。10年之後,編程就是人類生活的基本工具箱,一個20歲而不會用編程解決問題的青年,就像一個不會釘釘子的男孩,或者一個分不清口紅和胭脂的女孩。

台灣需要「大人之學」的學校,165間還不夠,500間還差不多,但那不是現在的「大學」,而是跟上世界「高新尖技能」的「專所」。稱為「專所」而不稱「專校」,因為那不是一個為了塞知識、拿文憑的地方,而是一個學用合一、效果可認證的地方。保留了20家真正的大學之後,其他「大學」都應該轉化為專所。

什麼專所?啊,太多了。例如,機器人(Robotics)專所,3-D印刷專所、汽車專所,APP專所,晶片設計專所,工業設計專所,混合媒體專所、廚藝專所,遊戲專所,甚至種種「奇才專所」,讓天賦異能的ADHD(注意力不集中症)或Asperger(亞斯伯格症)者徹底發揮所長……在具體實施上,專所完全可以和產業界以及創投基金結合。企業若願意,可以「前廠後所」;投資界若願意,可以從青年入所一開始就導引創業。所與所之間,可以依性質結盟,形成雲端的「技能交換、創意、創業雲」。

什麼人格,什麼潛力?別逗了

18歲不「讀大學」進專所?這是不是違背了「培養完整人格」、「實現個人潛力」的教育原則?不好意思地說,這是古董級的價值觀。首先,培養完整人格的工作,應該在18歲以前就完成,今日台灣需要「大學教育」來完成青年的人格,其實是一種笑話。人格的完成教育年齡越小越好,台灣的教育單位把青年的人格教育都耽誤了,還辯稱「大學」也是人格教育的一部份,他好意思說,我都不好意思聽。

再論「實現個人潛力」。每個人的潛力天賦,14、15歲時就已經可以展示無遺了。一個15歲青年,在某種教育體制下,若還看不出他的天賦潛力,那只能說這個教育體系是個悶罐,是個設計用來壓抑潛力的玩意,應該被打破。

隨手舉例。試問大家,在你身邊,有多少青年的某項天賦,因為缺了某個單科(如國文、英文、數學)的天賦,經年累月的受到考試的折磨,導致了他的真正天賦不得發揮?請問,在台北萬華賣衣服的輟學青年中,有沒有數學好、邏輯好,原本16歲就可以設計出精彩APP,但因為國文、英文考試每次30分而徹底憎恨學校的孩子?再來,高中什麼學科都差的青年變成汽修高手,有沒可能在機器人專所中他跨入機器人領域?

請注意,我們這兒談的是90%的台灣青年,而不是那些有錢人孩子,或者,那些憑著高IQ而能靠記憶通過各種考試的孩子。很多時候,那些堅持「全科發展」、「通識教育」的人士,其實反映的是一種精英的傲慢,他們或者家裡有錢,或者孩子屬於高IQ的一群,因而忽視了只有單一天賦或另類天賦的孩子。

90%的台灣青年,需要的是學用合一的專所,能夠把他們的天賦和謀生技能結合的環境。不提供這樣的環境,就是「大人」、政府、教育部的罪惡。

在當前世界的MOOC條件之下,沒有理由對孩子或青年的天賦缺陷作出任何拔苗助長的動作;何況,大部份被制式教育還有考試體系判定為「缺陷」的,其實是被壓迫出來的,而不是真正的缺陷。十年之後,我們是希望看到大量沒有謀生技能且「科科平庸」的青壯年們,還是看到經過專所認證、生活無虞、自我感覺與世界同步、閒暇時通過MOOC補充自己不足的青壯年們呢?選擇,在今天台灣掌權掌勢的那群人手中。

要不要教育「部」?

在世界的潮流下,無人車,無人機,無人物流,電子商務、網上銀行、MOOC、萬物相連網(Internet of Things)發展迅猛,今天台灣制式教育的內容與世界脫節的程度,十年之內可能就讓台灣變成失業島,或者落為手工服務業的「小確幸島」。台灣的學術以及教育體系,必須翻轉。如果教育「部」不開始做,那麼不要它也罷;我們不能為了要一個教育「部」而失去了教育的與時俱進。社會能自力救濟的,趕快開始自立救濟,翻轉我們的教育機制吧,若教育「部」拿著教育法規來阻擋社會發動的翻轉,那就打官司吧,讓道理攤在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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