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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薪水被打幾折?智障、情障、語障

世代語言戰爭

不久前出現了一場「老年人」和「青年人」之間的語言戰爭:究竟「做出一個XX的動作」這種語句,反映的是台灣年青人的語言能力退化,還是語言的活潑化?因而,在這裡我「做出一個討論思考方法的動作」;為了使這個動作不流於枯燥,我想用最不枯燥的話題-你的薪水,作為文章的結束(意思就是,一路看到文章的結尾,你才知道你的薪水(或收入)被你的語言能力打了幾折 XD)。

先枯燥一下。稍微了解了「智障」、「情障」之後,才能切入「語障」。

智商與情商無關

醫學上,如果某人被診斷為智障,我們大概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就是在全面理解事物這件事上,他具有理解上的障礙,人家都懂了,但他還不懂。智障,一般上和我們所謂的「智商」(IQ)有關。隨著人類知識的精進,研究者發現,智商不是人成功的唯一條件,一個人能否有效察覺到別人的情緒變化,也是人在社會交道上的要素。於是乎,有人就發明了「情商」(EQ)這概念,指的是人接收別人情緒變化的能力。既然有情商,自然就有相隨的「情障」概念。最嚴重的情障者,有人稱為自閉症,就是幾乎完全失去和別人打情緒交道的能力;最輕微的,可說是一般所稱的「亞斯伯格症」,亞症的特色之一就是判別不出別人面部表情所代表的意義,也聽不懂別人的「暗示」或「弦外之音」,因此特別適合做工程師或「認病不認人」的急救醫生。在一個高度被情緒、人情關係綁架的政治、社會環境中(例如台灣)、當現狀逼得人們幾乎要抓狂時,不被人情控制的亞症患者,可能脫穎而出,變成最受歡迎的人物。你知道我在誇誰,就不多說了。(如果你已經猜到了那是誰,表示你有理解「不言而喻」的能力,不多說了 :-) )

智障和情障(或相對的智商和情商),都是連續光譜的漸進概念,用考試來測量,只能分出區段,硬給一個分數,其實也是不得已的作法;事實上,硬用分數來斷定一個人的智商和情商,這個動作本身就有點,不好意思,弱智。

智商和情商之間,沒有必然關聯;許多天才,都是情商薄弱者,許多社會交道能力極強的人,智商卻很平庸。這也就是為什麼在教育上我們得「因材施教」,而在用人哲學上必須「用人唯才」;一個因材施教、用人唯才的社會,就是一個「人盡其才」的社會。若從社會和諧以及生產力的角度來看,那幾乎就是人類社會的最高境界。反之,社會就會變成一個「狗拿耗子貓看門」的狀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潛力沒有發揮,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迫做自己不擅長的事,這樣的社會不可能有安寧。

語障指的是什麼?

以上這些,其實只是鋪路,本篇要談的是一個普遍被忽略的問題,「語障」,也就是語言表達和理解上的障礙。首先澄清,思考不一定靠語言,否則十幾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在沒有現代語言的情況下是如何過日子的?他們的腦子和現代人差不多大,難道沒有語言這工具,腦子就不動了?再說近的,你在木柵動物園看到的猩猩,牠沒有人類的語言能力,但你不能說牠腦子裡沒有思考活動。你養的寵物狗皮皮呢?有的時候你覺得它比你鄰居還聰明,對不對?

在長期的演化下,人類的語言符號系統(包括發音和文字)已經和腦中的神經元佈局緊密相聯,雖然我們不能說語言能力就代表思考能力(因為還有許多非語言的思考能力,例如圖形推理能力),但是可以說語言能力的高低,決定了你的社會通行能力(一個啞巴兼文盲的人,有可能成為一個大畫家,但他不可能到你的公司作你的經理)。

這裡所談的「語障」,並不涉及生理、腦神經的領域,也不涉及醫學,而只涉及自然語言理解力和表達力的層次。這個層次的「語障」,也和智商、情商無關,一個智商或情商極高的人,也可能出現嚴重的語障,導致他通過語言準確表達、準確理解、準確溝通的能力大幅衰減。

概念澄清工作已經做完了,現在可以開始談正事了 :-)

如果有人說你是「語障」,你一定不開心;如果說台灣的青年、年輕人大多數處於「語障」狀態,說這話的人可能上街被打。冒著被打的風險,我要說的是,你我都可能是不同程度的語障患者,也就是說,由於自然語言表達、吸收、溝通的能力下降,我們不但跟不上世界的腳步,而且連我們自己之間的溝通都經常是雞和鴨講、驢頭不對馬嘴。如果這樣描述不痛不癢,那就來個痛癢的:你的薪水、你的未來發展,可能因為你的「語障」而被強迫打八折、七折、甚至對折。

現在,讓我們做出一個回到文章開頭的動作,究竟「做出一個XX的動作」對不對,好不好?

語用學-林北說的聽得懂嗎?

從「語用學」(Pragmatics, 語言使用和特定語言環境之間的關係)的角度來說,任何語句沒有對錯好壞之分,互相聽得懂才是重點,這道理就好像「管它黑貓白貓,抓得到老鼠就是好貓」一樣。台灣人A、B、C、D……..N +1 之間,互相聽得懂就好了,何必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

這話不錯,如果全世界只有台灣人聽說讀寫中文(華文、漢語、支那語,隨你高興怎麼稱呼都行)的話,如果台灣人不想和世界上其他說同種語言的人溝通的話,自己人怎麼說都行。但是,如果採用這個標準看這個議題,大問題就來了,因為客家人可以說,管他世界,我們客家人之間相互聽得懂就行了;閩南人、泰雅族也都可以這樣認為⋯⋯中國的溫州人可以這樣認為,福州人可以這樣認為,擺夷族可以這樣認為⋯⋯

語意學、語法學-為什麼你不付猩猩薪水?

換個角度,從「語意學」(Semantics)和「語法學」(Syntax)來看,就完全不一樣了。「語用學」可以包容任何用法,只要是喉嚨發得出的聲音、筆畫得出的符號,只要一群人之間都懂,沒問題。從這角度來說,猩猩之間絕對有「語用學」,牠們之間都懂,但你不懂(上Google看看Jane Goodal的影片就知道)。但從「語意學」、「語法學」來看,自己人之間的「通關密語」倘若不具備延展性,其後果就是族群和族群之間的隔閡,精準溝通上的困難,造成協作上的障礙。

一群人的語言障礙,往往是因為這群人希望用語言表述風格上的不同,來彰顯自己的不同。例如,黑道用暗語,教授喜歡用學術字眼說道理,青年喜歡用火星文來氣老師和老頭子。很正常,但是這裡提出三個「大哉問」,來磨磨腦袋:

1. 台灣的新世代還能不能用語言(用字、語句、邏輯)精準的表達自己的意思?

2. 台灣的新世代還在不在乎通過語言,精準的吸收世界上的知識和經驗?

3. 台灣的新世代知不知道,語言能力和未來薪水、收入的關係,大過文憑的關係?

關鍵在於「精準」二字;黑猩猩還是黑猩猩,乃因為牠雖能「表達」,但「精準度」極低(所以你不會給黑猩猩發薪水)。一個人的語言精準程度越差,他受到情緒的影響就越大。美國一位作家(名字忘了,抱歉)在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上說,「當一個人講髒話的時候,代表他的語言能力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心中的複雜感覺,因此髒話就是語言能力已經走到盡頭的表現」。

語言精準能力與薪水高低

一個越受到情緒影響(甚至控制)的社會,其溝通力、協作力越下降;個人也一樣。換句話說,精準的語言表達能力,就是溝通力、協作力、領導力的基礎。而你知道的,你的薪水高低、你的創業成敗,與你的溝通力、協作力、領導力成正比。

如果是社會比社會,後果就更嚴重了。試想,在一個語言精準的社會,許多工作通過電話或郵件就能談清楚,而在一個語言不夠精準的社會,同樣複雜的事情必須面對面才說得清楚,否則就會「誤會」。或者,一個社會中的工作者三句話就能表達清楚的意思,到了另一個社會卻需要八句話才能傳遞。你說,哪個社會的效率會更高?二十年下來,哪個社會的薪水會更高?

語言的精準能力會讓薪水被打折,我做出說這句話的動作,你能理解嗎?

看到「馬」這個字,你聯想到什麼?

看到「馬」這個字,你腦子裡的第一個形象是什麼?(給你三秒鐘)是一匹祥和站立在那兒的馬,還是一匹狂野奔馳的馬,或是一頭前足站立後足倒踢的馬?還是,你的第一反應是馬英九?隨著你腦中的第一形象反應,你會開始作聯想;例如,祥和的馬可能帶來「溫柔、平靜、和諧」的聯想,然後你聯想到你的女朋友;狂野奔馳的馬,聯想到法拉利、曠野;後足倒踢的馬可能讓你聯想到憤怒、被欺負;若第一個意象是連結到馬英九,你接下來一天可能都會聯想到種種消沈景象而提不起勁。

看到「美國」兩字,你第一聯想到什麼,然後接下來的一連串聯想又是什麼?看到「中國」兩字呢?「日本」?「台灣」?

「聯想習慣」可能決定一生心情

看到某個字、某個場景,你腦中的「第一聯想」,可能決定了你一整天的心情。倘若你這「第一聯想」恰巧不斷的被重複,那就更糟了,幾個月下來,它可能決定了你一輩子的心情。把話說深一點,你現在的整個對世界的心情,搞不好僅僅來自三歲前反覆被刺激的聯想,你雖然記不得它,但是它已經把你一輩子「定格」了,定格在那一張一張不斷被重複但你已經不記得(或許根本用不上)的老照片上。

你相信嗎,我見過許多「老人」,雖然歲月已經鍛鍊出他們各種適應社會的偽裝能力,但事實上他們還沒能(完全)擺脫年幼、年少時的基本心情。這個世界、這個人生,其實也是一場看誰能更快擺脫「基本心情綁架」的競賽;越早擺脫者,就越能理性的思考,也越能理解「我」是誰,從而將環境中的資源聚集在「我」的身邊。

腦袋就是瑞士軍刀

接下來談的有點抽象。經過人生的淬煉,成年人的思考活動,都依賴一個一個已經固化的「聯想系統」以及「推論系統」;後者靠邏輯運作,前者則依賴鬆散的「心情」或「印象」在運作。這些小系統,各自獨立又關聯,就好像一把多功能的瑞士軍刀,小工具各有各的用途,但有時又可聯合起來解決一個比較複雜的工作。換句話說,我們的腦子就是一把瑞士軍刀,雖然每個人的小工具(小系統)有多有少,功能有強有弱,但是原理是一樣的;基本款的小工具少,因此只能解決一些特定的小問題,但專業款的小工具完備,就能解決複雜的大問題。

你的「聯想系統」像一隻八爪章魚,隨著心情的起伏,不一定先勾著什麼,但一旦勾著了一個念頭,其他類似的念頭就會依附上來,念頭像細菌一樣,是會「物以類聚」的。此時,若恰巧在環境中存在著許多刺激你類似念頭的因素,或者某人、某方故意的向你推送類似念頭(就是「洗腦」啦),章魚的八只觸鬚,不約而同的吸上了同質念頭,哇啦,恭喜你(或可憐你),一個「聯想系統」就成形了。

聯想系統是模糊的、變形的、跳躍的,通常經不起人類的另一種能力-邏輯系統的推敲。此時,在鬼使神差之下,邏輯系統會受到聯想系統的攻擊,因而弱化。結果就是,你的邏輯系統逐日退化,一直到它鬆散到足以和聯想系統骨肉相連的地步。

「共識」以及「社會觀感」

在極端的情況下,我們可以看到一群人,有時一大群人,共享著一套聯想系統,然後他們通過退化的邏輯系統支撐著他們的聯想系統,哇啦,「共識」就形成了。

「共識」是個危險的字,因為它可以來自理性的邏輯系統,也可以來自不那麼理性的聯想系統。我們的語彙中,還存在著許多類似的危險字眼,例如「社會觀感」。

聯想系統掛帥的後果,最直接的就是「陰謀論」;世界上充滿了陰謀,這是一個事實,但把所有一切現象都通過聯想解釋為陰謀,則是一種弱智(弱理性)的表現。至少我知道,今天我有客機可坐,不完全是因為戰爭時期有人想設計「殺人的飛行器」的結果,高鐵也不是「財團密室陰謀剝削乘客」的結果。

但另一方面,聯想系統又是人類創新的主要依託。倘若世上只有冷冰冰的邏輯思考系統,那麼可能出現最佳效率的事物,但不可能出現跳躍性的新事物。事實上,本系列前所談的「獨立思考」、「破除我執」,談的也就是如何將你的聯想系統解放出來。

對「思考方法」而言,重要的是:1. 釋放你的聯想力,讓它飛躍,但是 2)審慎觀察你的「第一聯想」,看到它、認識它;3)不要忘了同時發展你的邏輯能力,因為它可使你的聯想力在跳躍時,不至於過於落入「陰謀論」的隧道。

哇塞!「感悟」乃創新之本!

回顧「獨立思考」

上一篇,談到了「獨立思考能力」就是「自我創造機會感」的唯一途徑,並且說了,即使你一輩子沒有踏出過台灣,你也可以通過自我切換看問題的角度而看到更多的機會。

當然,這是一種俗氣的說法,似乎「獨立思考能力」就是為了創造自己的機會(然後賺更多的錢)。如果改用高尚的哲學說法,那就應該說成,「個體意識」應該從「集體意識」中解放出來,否則你一輩子只能被「集體」牽著鼻子走。只有怯懦的人,才會被牽著鼻子走(好啦,知道這樣講太文氣,那換成跟著別人的屁股走,會不會容易懂一些?)

獨立思考的能力,來自個體意識;如果你連「個」體的感覺都沒有,那還算是「人」嗎?按照這邏輯,如果你在父母面前感覺不到自己是「個」體,那麼你就還不算是個「人」(不過沒關係,做媽寶、做乖孩子,總比做流浪兒舒服一些)。如果你在老師面前感覺不到自己的「個」性,那麼你也稱不上是個「人」,雖然你可以是個「好學生」。說這些無聊話幹嘛?那就試試這個不無聊的:在一場集體運動中(好像衝進立法院的那種),如果你感覺不到自己是「個」體,那麼你也不是「人」,只是「集體的一份子」。

終於得到你的注意力了。以下來分享「如何思考」的另一個題目:感悟力。

感悟力的天敵——目的心

往下讀之前,麻煩請清一清腦子,因為感悟力需要空明。

你可以想像自己在一個一望無際的荒地中,攝影機鏡頭快速360度旋轉,你看不到任何遮擋物,即使有,你也得穿透它。一旦你的念頭開始有「目的性」,感悟力的視野就會迅速縮窄,一直到你只能看到你眼前和腳下,就像從曠野中被搬到一條山洞裡。(插播一句:現在你可以明白了,為什麼政客通常只有山洞視野,因為他/她的目的性極強)。

換句話說,要得到感悟力,最基本的功夫就是在當下摒除目的性,然後全面的、放鬆的來看事情。這?(又要俗氣的)說一個感悟力幫忙賺錢的例子。金融大?索羅斯(對,就是當年操作亞洲金融風暴賺走幾百億美元的那個人),在他早年所寫的一本書內(《財務金融鍊金術》,The Alchemy of Finance)說出他判斷全球金融走勢的方法。

他說,他個人從不做數字研究(那是小助理的事),每天起床後,他把各國權威性報紙平攤在一張大桌子上,一邊吃早餐一邊隨手翻閱,一直到他「悟出一個感覺」,那天的操作決策才會浮現,如果哪一天翻了兩小時還翻不出感覺,那麼也許那一天就不應該做決策。索羅斯從金融操作上賺了那麼多錢,但他從來不先設目的,而是隨著開放性的感悟走;對他來講,任何預設的目的,都會把事情看窄了。

說完俗氣說高尚。你我若被一顆蘋果砸到頭,第一反應應該是今天運氣真好,免費有水果吃,但人家牛頓的第一反應是蘋果為什麼不飛上天。發明「解析幾何」的哲學家笛卡爾,感悟來自某一天睡在床上看到天花板上一隻蒼蠅在爬動,看著看著,他假想天花板是一個大座標,然後,哇塞,以座標為運算系統的解析幾何概念就誕生了。如果笛卡爾當時腦中想著別人欠他的錢還沒還,這個感悟不可能出現。

聽起來很神?但其實感悟力是天生的,你有,我也有;如果你感到你比較「愚鈍」,那是因為你與生俱來的感悟力被考試教育、家長式氣氛、社會勢利的灰塵給蓋上了,你需要做的是,把鏡子給擦乾淨,至於必須擦多久多大力,那就看你的灰塵的厚度了。

與IQ 無關

還有一個誤會,那就是以為「感悟力」和所謂的IQ 智商有絕對關係。IQ這玩意,只和記憶力、邏輯推論力、聯想力有直接關係,和這?所談的「感悟力」沒有直接關係。感悟力,若用英文來表述,就是 making senses,也就是那種讓你瞬間喊出 「Aha !」(哇塞)的能力;若做簡單的比喻,它其實就是聽懂笑話的能力,如果你聽得懂大多數的笑話,那你就有不錯的感悟力,不管你的IQ測驗多少分。如果你會編出很好的笑話,那麼你的感悟力就超出常人。

破除我執

前面說了,感悟力的第一個條件就是去除特定的目的性。第二個條件,也是老生常談,就是「破除我執」的功夫。

感悟力是一種「你」和「對象」之間若即若離的心態。太投入情境,你會被「感動」,但是得不到「感悟」;但是,若太疏離,你或許可得到「理性」,但得不到「感悟」。要得到感悟,你幾乎得像一隻兔子,一下跳入情境,一下跳出情境,一下成為你自己,一下變成對象(不管對象是一個人,一種環境,一朵雲)。

你早聽過「破除我執」這句話,就是凡事不要只從「我」的觀點來看,也要從「你」、「他」、「她」、「它」的觀點來看,甚至要從眼前一塊石頭的觀點來看(當然會被笑神經病,但不要去管別人)。其實你老早就在天天「破除我執」了,就是在你打「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若沒有破除我執的功夫,你一定輸得很慘。

對於沒打過遊戲的大人來說,可以這樣來理解。佛家千本經、萬言語,不論哪套路數,若歸納成一句話,不過就是「破除我執」。禪家拈花微笑,其實就是轉化為花來看一切,連花都可以成為轉化對象了,其他人、猴子、魚兒、風、錢,自然不在話下了。大千世界、七情六慾,都不過是與生俱來的感悟能力所染上的灰塵;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至於釋家,喜好通過嚴謹的知識論、意識論來打破我執,那不過是「一樣米養千樣佛」的不同路徑罷了。

然而,破除我執何嘗容易?你已經是個成人,在成人的世界裡,一切都是由「我想要什麼」和「我不想失去什麼」組合而成;一切都是「我」。我想賺大錢,我想做慈善,我想有漂亮妻子,我想嫁高富帥,我想做立委掌大權賺大錢;然後,做不到你失落,做到了你害怕失去。

在「我執」之下,你注重形象、身份、地位;喝紅酒講品牌年份,喝咖啡講產地,穿衣講牌子,手機講新潮,抗議遊行走前排。到了最後,你把自己弄成了一個人形立牌,你也用人形立牌的標準來評價他人。

我執,就看不到本質;在紛雜之中,看不到本質就不會有感悟。失去了感悟力,你人生中的「Aha!哇塞」時刻就會銳減。高尚的說,你作為一個「人」的樂趣會大幅衰減;俗氣的說,即使你賺到了錢、得到了名,你離實現自己潛力的機會還是很遠。

感悟力與創新力

你知道創新很重要,不管你是想通過創新賺錢還是想證明自己。創新,簡單講就是看到別人沒看到的東西。順著別人的路走,你就不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缺少了感悟的功夫,你會變成很呆板,很難看到新方向。你覺得第一台iMac、iPod、iPhone 是組合出來的,還是被感悟出來的?你覺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計算出來的還是感悟出來的?當然,你我都不是賈伯斯或愛因斯坦,但你我都在某個領域做某些事,對不?那就讓我們在各自的領域磨亮感悟力,總有一天,你會感覺到再不創新就對不起自己。

感悟力你一定有,只是看你願意讓它冒出來多少。只要你勤擦灰塵,它一定會冒出來,好消息是,只要它溜出來幾次,它就回不去了。

台灣「多元包容」停錯了地方

道理上來講,思考應該是一種純粹理性的活動,但在現實中,能夠純理性思考的人,恐怕一萬人中也只有一個,那是因為人的情緒和氣質,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我們的理性。在本系列的前兩篇中,我們談到了「獨立思考」-個人如何從集體中獨立出來,以及「破除我執」-個人如何從自我立場、自我情緒中分離出來。

這篇要談的是,個人如何從自身的「氣質」中解放出來。

六種氣質,你哪一種?

若要細分,世界上的人有無數氣質,這?只舉出六種為例:遇到問題時,第一種人只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第二種人好奇這事為什麼會發生,第三種人想的是如何解決問題,第四種人喜歡問這事有什麼意義,第五種人問的是這事對我有什麼好處或壞處,而第六種人首先會為他人著想。

有個小故事,刻劃出這六種氣質的人。話說六個朋友坐在客廳聊天,突然廚房冒出一絲火光。A的反應是:發生了什麼事啊。B的反應是:又沒人在廚房,怎麼會起火?C當下跳起身問:滅火器在哪??D腦中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時候冒出火光,是不是代表了什麼意義?E則拔身奔向門口逃生。F想的是,如果火大了,如何幫助大家逃生。

A可以作記者,B可以做學問,C可以成為實幹的工程師或管理者,D作哲學家或牧師不錯,E作商人或政客很合適,而F可以成為慈善家或志工。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身體內都住著這六種人,不斷交織出現。關鍵問題是,電光石火的那一剎那,哪一種反應會跳出來壓制其他五種反應?A?B?C?D?E?F?  在平常,我們每個人都會裝,但是在事態逼人而來的一瞬間,我們就都露出了「本性」。

如果世界上的事情都容許我們好整以暇,那就不太需要討論「思考方式」了,反正時間多的是,慢慢想去吧,就像假日漫遊,哪需要GPS呢?然而,人生的轉折點往往就在短短的一兩年、甚至一兩個月之間,事到臨頭,你的氣質就決定了你的第一反應,而第一反應就決定了你接下來的思考方向。

一旦你的「第一反應」促使你進入一種思考方向,每往下走一步,就越難以回頭走其他的思考方式;這就像走進一條隧道,繼續往下走,只能把你帶到這條隧道的特定出口。

因此,我們最好知道,在以上六種氣質(反應方式)中,那一種才是「我」;換句話說,六種反應中,你的「第一反應」是哪種?

「多元包容」的台灣為何紛擾?

強迫自己意識到自己的氣質,是思考方法中很重要的一環,它可以讓你察覺別人對同一件事情的結論和你不同,並不一定是別人「不對」,而可能僅僅是別人的氣質和你不同,導致他走進了一個和你不同的隧道。你應該和他辯論的,不是隧道出口的對錯,而是在走入隧道之前,應該挑選那一個入口。

我們可以把這種「認識自己氣質、認識他人氣質」的功夫,應用在面對台灣社會中的紛擾現象上。台灣一向自詡為一個「多元包容」的社會,然而,許許多多的議題卻無法妥協,甚至到了一點火就爆炸的地步。我們要如何解釋這個大矛盾?是該說台灣的「多元包容」是假的,還是該說台灣人缺乏「多元包容」的思考技能?

如果大家認識到「氣質決定第一反應,第一反應決定思考方向」這個命題,那麼對上述矛盾現象就可以解釋了。台灣社會的確缺少一項技能,那就是在遇到問題的當下,沒有先辯論究竟應該挑選哪一條隧道的入口,而是任由各種氣質(第一反應)的人散漫的進入自己喜歡的那條隧道,等到每一批人走到他的隧道的出口的時候,每批人都已經累積了大量的屬於那條隧道的推論和情緒,然後就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無解狀態。當走到了這一步,再談「多元包容」,只不過是一種「和事佬」、「和稀泥」的做作罷了。

有效的「多元包容」,應該是在問題冒出的當下,通過定義問題、說明問題,然後包容各種不同氣質的意見,甚至激烈辯論究竟哪一條隧道是對的,而不是任由人們走進不同的隧道,然後才在不同的隧道出口相互叫罵。

認識你的氣質、理解別人的氣質,也是在思考問題時的一個重要方法。

論髒話

髒話是人類語言工具箱中的一種工具,如果說邏輯推理是螺絲起子、銼刀,那麼髒話就是鐵錘,碰的一錘,沒了!論述結束。在人類的身體動作工具箱中,也有類似的工具,例如夫妻吵架時摔花瓶。

語言和身體,都是表達情緒的工具,人人都用,使用次數的多寡和合適性,因人因地不同罷了。

轉個小彎,說個故事,看似無關,其實大大有關。上週遇到一位來自美國的舞蹈家(台版百老匯舞台劇「42街」的編舞者),他說了一段話:什麼是舞蹈?當人心中有一把火,而發覺自己的語言能力無法表達的時候,這個人可以用唱歌來表達,但是當一個人連唱歌都難以表達心裡的時候,他只能訴諸自己的身體動作,那就是舞蹈的作用。

「自由表達」的社會意義

這樣看來,卡拉OK的社會意義大矣,街舞也一樣;他們都是重要的表達形式。當然,藝術性的表達方式千變萬化,畫畫、電影、雜技、行動藝術都是,這也包含了不久前的「解放奶頭」嘗試。

話題回到髒話。什麼是髒話?當人心中有一把火、一股情緒,而發覺自己無法使用語言箱中其他工具表達的時候,這個人可以用髒話來表達;這是語言提供給人性的最原始工具,天經地義、普世皆然,不但人會用,猩猩也會用。但此處最最最關鍵的問題是,當一個人心中那把火、那股情緒,連髒話都難以表達的時候,他剩下什麼選擇?非常弔詭的,答案也是同一個:肢體;只是在這一條道路上,肢體的表現不是舞蹈,而是暴力。

你知道我在講什麼嗎?女童割喉案的兇手,日常生活工作在旁人眼?是個溫文有禮的人,相信很少人聽過他罵髒話,但是他跳過髒話罵人這個步驟,一步到位的訴諸身體動作 -割弱者的喉嚨。你說,我們是希望看到社會上有一百個成天用髒話發洩情緒的人,還是看到一個將心理情緒一步到位訴諸身體赤裸暴力的人?鄭捷呢?媒體是否向他同學打聽一下,他平時說多少髒話?

髒話是一種表達形式,就像唱歌是一種表達形式(想想為何群眾運動時,除了喊口號,一定要唱歌),這就是「表達自由」(或「言論自由」)的精義所在。一個表達自由受到壓抑的社會(或者一個自我壓抑的人),只會出現以下現象:用藝術形式表達情緒(哪怕只是在卡拉OK 內狂吼),或走向肢體暴力的岔路。我們希望看到被壓抑或自我壓抑者,走的道路是前者,而不是後者。那麼讓我們問問自己,台灣社會中的種種壓抑的紓解,現在多半是往藝術的方向走,還是在往肢體暴力、語言暴力、網上霸凌的方向走?這兩個方向之間的比例,近年來有沒有變化?

髒話與道德無關

「溫良恭儉讓」在農業社會、宗族社會、專制社會內是個美德,但我懷疑在現代複雜網狀社會中,一個「溫良恭儉讓」得一句髒話不說的人,值得任何人信賴或依靠。人都有情緒,人都不喜歡被環境壓制,一個一句髒話不說的人,不管男女,某一天直接一步到位做出髒事的機率,大大超過日常適度用髒話表達情緒的人。

因此,對髒話做道德譴責,其實是低級動作。習慣這樣做的人,其實沒有多少現代知識。應該譴責的是,教育系統中的許多(語文)老師,為什麼無能或無心,將語言工具箱中的各種工具介紹給受教者,而任憑青年不知道自己的工具箱中還有螺絲起子、削刀、鑽子、剪刀、黏合劑,遇到難解的問題時只會習慣性的拿出鐵錘來敲。使用語言工具箱中多種工具的能力的高低,其實反映的是一個社會在解決問題時的能力高低。

希拉蕊和鐵達尼號上的羅莎

一個經常說「F⋯⋯」或「幹⋯⋯」的人,就一定是低下的人?這是大錯的成見。我最佩服的人中,就有一位年屆70的華人、美國名校教授、身兼數學家、工程家、農業專家,其世界歷史知識、史觀極為清晰,分析世事時每分鐘必有強烈髒話,一般女性恐怕五分鐘都坐不住。他是一個善用髒話作連接詞、轉折語以及情緒引導的專家,可稱為「妙髒如珠」。

當下正在圖謀美國總統大位的希拉蕊.克林頓,在白宮日常生活中「出口成髒」已經揚名世界(其夫亦然),喜歡求證者可看這個鏈接(看完記得回來): /

總而言之,善用語言工具箱內的思辨工具,在其他工具窮盡之餘,拿起髒話來「醍醐灌頂」或助興,不但是人生一樂,也有深遠的社會意義。但但但,放著諸多工具不用,任憑它們生鏽,只記得鐵錘怎麼用,其人生的成就最高也就是成為拆違建的工人,做不了雕塑家,更別談建築家了。

不論如何,記得接下來的七天內,要求自己至少講一句髒話,對著鏡子講也可以(尤其是女生,記得「鐵達尼號」中傑克誘導羅莎向大海吐痰那一幕嗎)。髒話如維他命,每日一粒有助健康,多吃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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